不过人家刚失了祖父,正自披麻戴孝,也没那般闲情逸致辎玉金珠寻花问柳。不去柳巷,便只得劳烦他亲自跑了。但见四周杂草依是离开前的样子,凌阭放下心来,穿过满院荒芜踱上生满青苔的石阶,叩响残旧破烂的门扉。
随意叩了几声,却无人应,想必睡得沉了。凌阭索性打开房门,大喇喇步了进去。
“吱呀”一声,陈破门扇发出晦涩声响。然而除却夜风拍打门板的支离声,室中竟静谧得落针可闻,饶是凌阭耳力极好,却也连床榻上的呼吸声都不曾听到。
不愧是乌衣门第百年书香,连睡觉都有这般教养。想来酸弱秀才都是如此,凌阭也不见怪,只径自走向床榻,大咧咧推着熟睡在榻上的人。
“起了,”他唤了一声,“我把云姑娘接出来了,给你备了盘缠,带着人家姑娘赶紧滚!”
“说你呢,快起来!”榻上的人径自卧向里侧,毫无反应,凌阭又推了两下,“阮家就剩你一个,广宁侯不寻你麻烦才怪,还不快带人家姑娘跑,人命关天了!”
睡在榻上的人因着推搡轻晃两下,却也不见醒转,仍径自卧在榻中,将头埋在被里,沉沉睡着。
“我说你怎的睡得比猪还死?”见他还无反应,凌阭最后的耐性消散全无,“快起来走了,人家姑娘等你呢!”
杀了阮锦箨,广宁侯隐藏多年的魔爪再难遮掩,锋芒毕露的几日,朝堂已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许多丞相旧部蒙受欲加之罪惨遭屠戮,凭那淳于烈的心狠手辣,又如何能放过阮家的最后一人?就凭那群庸呆门客,只怕非但保不了阮安性命,只怕连带给阮家陪葬,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说,你到底怎的啦?”姜朝上官皇帝都奈何淳于家不得,想要保得阮安性命,上上之策便是让他跑得远远,为了不让幽姬姑娘被那肥大王爷糟蹋,何不直让两人双宿双飞,倒也成就一桩美事,孰奈眼前这人,当真不领自己半分情面。
“我说你他老子的有完没完!”为人作嫁,反吃一鼻子冷灰,凌阭终于怒了,“你是怪我说死你爷爷,还是怪幽儿害死你阮家?若你觉得老东西是我害死的,大不了我一头撞死赔罪;若你觉得是幽儿害的,那你就不是男人!”
“无知,懦夫!”他越骂越气,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朋比为周,勾心斗角最少不了,死了个丞相,岂能全赖着个青楼姑娘?当真穷书呆子不谙世故,只耍少爷羔羊脾气,“自己没骨气,赖女人,你们阮家就养了你这么个软东西,当真是我看走了眼!”
“你给老子起来,起来!”再按捺不住怒火,腾地站起,一把抓着衾被猛地掀起,“人家姑娘等着呢,由不得你,爬也给我爬出城去,起来起来!”
几日前他将阮安安置于此,阮安便对他与幽姬颇有怨言,径自含恨赌着口气不吃不喝。此番大动干戈,却无想象中的挣扎反驳。衾被轻而易举地被掀开,随之逸散空中的,除了抖开在半空的破被,隐隐约约,竟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道。
“这!”
黯淡月光透过残破窗纸透了进来,虽极微弱,对于凌阭来说视物已是足够。微弱余光下,黑暗中,榻上男子确是睁着眼的,只是一双眼瞳昏暗,灰蒙如死去多时的鱼目,一挥一晃间并无丝毫转动,显已无了活人该有的生机。男子胸前亦有一快黑迹,仔细瞧去,确是已经凝固的黑血,血迹正中,一处剑伤横亘其上,创痕直入心口,显是被人一剑刺中心脏。他终于明白,方才一瞬的血腥味道是从何来的了。
“糟了!该死的!”
方才知道自己中了计,双手狠狠一捶,凌阭气急败坏。血腥味道越发浓烈,冲撞理智全无的头脑。用尽全身气力,勉力稳住心神,一个念头于脑中迸发陡起,再不多想,他径直握剑往门外冲。“嗖”一声锐啸,恰于此时,一只弩箭自房外射入,大内机簧的巨大力道竟使箭翎穿透门板,凌阭不及躲闪,猛然一下刺痛,左脚脚踝便已被洞穿。
身体因着惯性向前倾倒,“扑通”一声,溅起地上许多尘土。积尘纷扬中,他努力迈动双腿想要站起,谁知无论如何使力,受伤的左脚如何也挣脱不开束缚,咬牙强忍中,只觉那只弩箭自腿中反复摩擦着断骨,论他几经风雨多遭创痛的人,对于那般痛楚,竟也觉得如此痛不欲生。
左脚被弩箭钉牢在地无从挣脱。豆大汗珠颗颗滚落,强自抬起的双眸中,但见月色之下,硕大魁梧的身形踱了过来,借着月光,能看清来人身上所着大红氅袍,飒然竟比天子威仪,衣着袖口铿绣云雷纹饰,说不出的端横霸凛,无从逼视。
“凌公子,”禁军分列两排,从中缓缓步入,站于近前,广宁侯笑着俯身,“多日不见,不知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