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对不住总行了吧······不······不许再哭了啊······”左劝右劝,这个该死的丫头终究听不进半分。知她这般妄自菲薄,再如何劝也是无用。暗叹口气,凌阭终是无法,讪讪搪塞了句,将布巾往女子手中一塞,径自起身晃到窗前,慵懒临窗斜倚,一脸不以为意,口中却是嘟囔,“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死心眼的丫头······”
门外纤小身影一颤,无声走远了。却是小环听到幽姬介怀当日广宁侯一事,心下生愧,不忍再闻,又生怕凌阭发现,貌然质问,心虚避开了。
方才那般锐利的一盯,足以证明男子已然洞彻了一切。看来果如侯爷所说,不得不除了。
单薄双肩犹颤,幽姬泣之惶然。对门外所发一切自不知晓,只一味垂首。待气息平复,方注意到手里握着的巾帕,竟不知何时放到自己手中的,只觉双手之间一片温温热热,却不知那温存原是自己附之其上的,还是它本就带有男子掌心的温度,含蕴包藏,凝而不露?
纤盈十指微张,但觉丝缕柔软轻触,于指间微微膨起,犹带硬质的角料未沾湿润,静静划过细嫩手心,于脆弱中留下几不可闻的痛感。
世人皆言物随其主,如今看来果是不假。便连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汗帕,也如他这个人一般,粗犷旷豪中自有觉壁纤毫的洞透,锐利令人无之可避,却又暗藏凄烈温醇,似清冽还柔的冷酿,辛烈令人无从消受,细细品之,竟也有一丝回甘萦绕喉间,倾不出,咽不下,冲不却,盈不散,明明辣烈得让人流泪,若说挥却,却又偏有淡淡丝缕的不舍。
盈睫轻启,泪眸尤隔重重雾幕,望向临窗倚立的身影。削拔俊逸,本如寒山般陡林斧刻,却又偏带有一抹挥之不去的不羁放浪充斥眉宇,蔓萦全身,融入骨髓,将冷厉一分分融蚀,化为无尽缱绻,刻骨缠绵。
“山河高远,天地浩繁,可广?”丝帛于手中静展,她方才发觉其上三两脂色倦淡,随泪渍浅浅晕开,缀如繁星皓月,冬梅静瓣,仿佛外面的天地本该如此,却不知眼前之人心底的柔情,又舍予谁,亦存何处,“夏韶初绽,携吾一赏,可好?”
客外酒人家,烟柳御繁华。闻落花飞洒,却道杯中画。
酒香馥郁,泽露均沾未时雨。
今生梦萦,觥筹薄纸醉金迷。
寥寥几语,道尽极侈骄奢,醉烂靡靡,亦有薄情如纸,却顾孰叹?静望巷口联对,幽姬缄默不语,面纱之下的病容越发黯然,憔悴落寞。六年前,年未金钗的自己与侍女碧儿流离四处,被街上的地痞欺负,那些亡命乞儿持着棍棒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之下逃进巷里。既已无路可走,不若破釜沉舟。宁肯明珠暗投,她亦不愿任由别人欺负之后,再被卖进风月场,白白便宜了那些宵小。
殊不知一步踏入,竟已月落千升,花开几度,不知不觉,已是这般韵雅风致,俏丽年华,倦淡韶故,尘埃纷杂。
六年来,她一直被圈在楼中练琴,阁房也少有步出,倒像极曾在闺中的时光,只是月已残柳,雪已折花。坠入章台以来,自己还是头次踏出这片温柔乡故,却不知此番花柳旖旎,跌破多少伉俪圆镜,摧朽几许男儿豪情?
姜朝铁律,烟花女子擅逃者,一被捉回,即刻发配充军。莺莺燕燕的娇柳,到了苦寒荒芜的塞外,便是生不如死,更有不少女子在流放的路上便受尽苦难而亡,尤实去得凄惨。故而多数女子宁愿风尘零落,也不敢逃出此地。世言沧夷傲胜,姜人风流,说的便是如此。
卖身死契在老鸨手里,见她出门,青楼的打手倒也未作阻拦。面对这般头筹,只能故作为难地劝她早些回来,不然掌柜那里不好交代。飞花走笔的门楣像极一道禁锢,踏出巷口,却是一条酒街。酒家屋舍俨然,藩篱落落,分置街中两侧。眼下正值季春,又是这般阴雨,日头并不甚辣烈。饶是晌午,也有不少居客手携佳人在街上闲逛,消食解酒。不少青楼姑娘认出轻纱后的女子容颜,纷纷抛了白眼,吓得幽姬不觉便往凌阭身后一缩。
“跟他们一般见识作甚?别怕,有我!”凌阭倒不介意,毕竟他们这种一生闲散的江湖游侠,遭人冷唾是常有的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生怕幽姬心里难过,亦锱铢必较地回瞪回去。一双鹰眸本就生得锐利,加之腰间悬了把剑四处晃荡,一些软弱公子倒也不敢计较,只一手拉着自己姑娘低头开溜,不一会便逃得远了。
“我不是怕她们······”幽姬犹豫着解释,启了启唇,终是缄口。烟柳之地的女子多为卑贱,像她这般通闻琴书的女子并不多见。能只卖琴艺不接客的,确是遭人妒恨。高不胜寒,众矢之的的处境她早已习惯,方才的一吓并非畏惧,而是经年往事复又重现眼前。
当年也是在这条街上,她被偷酒吃醉了的痞子欺负。酒易误事,试问这条街上那个洒家不是饮得酩酊?生怕奔突龃龉惹了事端,到时挨妈妈责骂不说,若认定是凌阭挑事,惹得广宁侯面上无光,那般阴郁可怖万人之上的王侯,生杀不过一朝弹指,想想都令人觉得后怕。
男子径自在前大摇大摆走着,陈旧松垮的靛蓝短褐称得外敞八字的步子尤为滑稽,却终掩不住颀长身影的临风玉立。削刻般的面庞时而左右四顾,坚冷中尤带俊逸。不知为何,心下竟不觉对这个只处了数日的风流俊客有了些许挂牵。心揣了白兔似的砰砰乱跳,她面上一红,即刻轻摇了下头,似是叹惋,又似欲甩掉心下的燥烦。白玉耳坠碰得面颊生疼,抬手轻揉了揉,一个不经意间,眼角瞥见街中一侧熙熙攘攘围满了人,却是一旁张贴告示的地方。
“终于到了,”四敞大开的步伐停在一家酒舍前,望着陈年牌匾之上的“逸仙居”三字,凌阭啧啧称奇,酒香不怕巷子深,他可是很远就闻到香味了,“都说他家的酒好,好不容易出来,可要好好尝一尝······诶,人呢?”
“这丫头!”这才发现被一袭淡色绫罗的身影尤在对街人群中挤来挤去,生怕她磕着碰着受了伤,他忙去将她拎出来。待及上前还未挤进去,却见女子急忙抢身出来,脚下一个不稳,猛地一个踉跄。
“这么着急作甚?”未及跌倒,凌阭已然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扶住,但见她满面惊惶,正要再问,却见女子不及与他说明,便一把甩开他的手,慌张踱步向远处跑去,却是城西菜市口的方向。
“这是怎么了?”望着女子提裙跑远的背影,心中一阵纳罕。想来凭自己一身轻功再追不迟,便先去弄个明白。侧身挤进人群,却见墙上告示白宣黑字,笔墨飞洒,赫然一纸长书,却为裁夺:
今有佞臣阮锦箨,招降纳叛,朋党比周,通敌沧夷卖泄军机,故是以我朝败绩,三军倾没。为圣之所疾,天亦难容矣。皇恩浩盛,当亲贤臣,远佞恶,辩忠奸,判功过。今诏以众示,处之以极,斩首弃市,以顺天命,正天威,清君侧,肃朝纪,惩一戒百,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