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疏柳声迢递,残缕画春屏。
青丝何为飘萧意,晚晴向坟茔。
韶盈翠幕,云波烟柳。微吐嫩箭的芳蕊青枯几度,于云梦浮生之上轻绽稚华。凋荣回转,已于高渺之处,望尽春秋日月星移,盛衰潮起潮落,一样的靡奢梦醉,殊同之百态人间。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春韶暮,戏簟秋,红梅冷对绕指柔······”燕落梢头,衔枝惊鹊。三两琴音婉转,绕梁低回,盈飘而上,静瞰乱琼碎絮,人世凉薄;寒月初升,却下西楼。一隅楼台,葇荑玉骨;一灯如豆,剪影成双。
烟肢楚楚,端的清丽无双;倦眉颦蹙,凝含几缕清愁。玉指纤若无骨,于琴弦之上轻盈跳跃。伊人临窗,拢了轻雾的眸子盈睫微颤,端凝静垂。弦雅笙歌,抚琴清吟的背影,端庄得竟唯余三两指尖轻探,纤骨细臂静婷。阔袖盈拂,不染尘埃,疏淡的风致,称得那本是幽低的声音如暗谷淙淙涓流,一缕渗乎春泥,越发静谧若无。
“冷烛悲画金玉瓶,寒蝉报春······啊······”
弦音倏而陡落,但闻一声轻呼,如顽石入静水,拂乱碧波芳柔。似被触痛手指,律音徒乱的瞬间,女子如触炽烫般缩回双手,眼角蓦地一颦,已然沁出泪来。
“当心。”失控琴弦犹颤,凌乱之音撩拨人心一阵不安。案旁男子连忙站起,大步上前查看,待见一双纤纤素手再度渗出殷红,心里不由一痛。
“这么久了,怎的还不见好?”眼中满是疼惜,于袖中拿出玉瓶,倒了药粉敷于伤处,又于怀中拿了纱布轻轻缠裹其上,男子柔声劝慰,“伤还没好,先不要抚琴了。若再有恙,会落下疤痕的。”
“公子既赏薄面,我又岂能不从?”绢白细布轻若蛾雪,芳若兰芷,犹带男子儒然温存,静静凝视绢纱丝缕萦缠纤指,女子言语淡漠恭从,“此阁楼中向来清冷,妈妈为让我专心弄琴,拦下许多客人,公子既临寒舍,为公子献上一曲,又有何妨?小女子班门弄斧,唯愿公子莫要嫌弃才是。”
“幽姑娘不必过谦,京中皆知姑娘情才颖慧,琴艺妙绝,能闻一曲,当真此生不枉,逝可瞑矣。能于此赏琴曲佳人,实为阮某之幸,何来摒恶弃厌之说?”搀扶女子重新坐下,男子于窗旁躬立,直裰随风轻飒,窄袖静曳,翩儒般谦和温然,净嫩秀致的五官更显了几分书生气息,“阮某与姑娘故逢三载,如今已是旧识,相知尤甚,无须拘于俗礼。容貌佳音,待客之道,皆为世俗偏颇,礼教桎梏。你我二人,大不必如此。”
“公子此言差矣,礼法门规,不可偏废。庭有庭规,小和方成大雅,若无其束之高阁,国乱亦不远矣。”女子振振作答,语声虽是轻柔,一袭诲言却铿然有力,掷地有声,“眼下两国交战,若非姜朝礼乐疏颓,又何以节节败退?奴家弱质女流,不能为巾帼平天下,唯愿以礼律之行止,但求世无争与,此生淡漠。”
“是问世间,孰能与世无争,独善其身?故步自封,唯有坐以待毙,困之涸辙,姑娘生当鱼鸢之跃,何为门雀之叹?”见不得她这般妄自菲薄,男子上前一步,言语激怀,“莫非姑娘生怕怀璧之罪招来是非?良缘未成,与我等男儿襟抱难展,又有何区别?渝了一生,便是追悔莫及,你又何苦如此?”
“幽儿!”但见女子那般孤高,如临涧杜衡娉立悬岸,明明脆弱难经摧蚀,却孤清寡淡,顾影自怜,薄凉有如虚妄,令人难以触碰,他心中一乱,伸手一把将对方双手握于掌中,心臆长久所想如流泻洪涛般脱口而出,“你我相识三年,自我日日于窗下仰望楼阁,望见你端临窗前的身影,你便知道我对于你的心意。你生性淡薄,不谋利禄,对此一并置若罔闻。如今三年,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日日想你,时时念你,你为何连看我一眼都觉奢侈?”
三年前,他年未弱冠,她尚未及笄。那日春韶初绽,芳华正好,琴艺方成的她临坐琼阁廊畔,清湖水榭,随之碧波一漾荡涤,弦音幽起,空灵如山间清月,润嫩初雨,泽透青枝细蕊,相应举朋高喝,他隐于遥岸,于宾客喧哗中静仰尚满金钗的青黛稚华,她亦登楼俯瞰,静望他那一眸的潋滟。便是那样的开始,有了帝城琴姬的名动天下,有了浊世公子的怨仰初华。
如今她年已十五,三载相知,便是知己红颜,也不过如此。不是不知,不是不守,只是她一向讳莫如深罢了。千余日夜的殷殷盼切,如白荼盛绽,瞬间燎了原野。清冷之火于冥冥中绽放幽寂,倏而遍野,又如何令他再如往日般自持?
“我已向家祖恳求,他同意我将你纳为妾室。如今姻缘聚散皆在一念,幽儿,我只要你一句话,或者只是一个肯首,都好。”
提笔端肃的手指修长,拇指与中指之上磨有细细的茧,那是挥遒山河,诗泪千行的沉淀。向来细弱的五指力道从未有过的生猛,清秀翩儒的面庞之上是亘古未见的炽烈,他只要她一个答复,哪怕只是一个轻微得几不可闻的颔首,他都会欣然若狂,喜不自胜。
双手被人强硬拽过,护在对方胸口。感受到男子心房几欲冲破羸弱肋骨的跳动,女子心头一荡,任凭枯瘦手指将自己双手捏得作痛,却无任何收回之意。
妙春楼实为教坊司,除规格建制美奂繁盛之外,与其余青楼最大的不同,便是其中女子多为戴过罪臣之女,历来与官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便是这盘根错节的殊同之处,却为此处无辜女子最大的不堪。
“阮公子,”静垂的眸中倏地一黯,良久,纤柔手指于对方掌中微微一动,终是于男子的热切中挣脱,双手温存渐渐消散,一颗心也随之凉薄,“我不愿。”
月至中天,垂柳拂乱皎洁,碎琼斑驳,三两纷落初青,幽寂离离。薄翆芳草之上,但闻乱玉静零如雪,偶有几缕映于男子面庞,却只为那抹落寞背影无端添了几许凄伤。
静望男子归去,阁楼之上的身影端凝而立。高处不胜寒,长风倏起,盈袖荡涤。绫罗灯华中,女子一袭衣裙轻舞,绸缎柔滑拂过凝脂,薄透寒衣,冰冷入骨。
静默转身,一丝凄惘悄然拢上清疏淡漠的玉颜,她不语,衣摆静曳,缓缓踱至案旁,正欲吹熄烛台,却闻耳畔倏然掠过一阵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