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朕不肯呢?”
意料之中,沉冷声音于头顶震响,帝王心中不悦,“御史执掌监察,于国于朝举足轻重,舍弟走了,谁来接掌,重峦一阁当做何故?朕不允!”
“若本王定要辞官呢?”此般逆旨,当真亘古无有,但见江珩起身直视江胜,面目冷然,“重峦倾覆又有何妨,陛下此前之举,怕是早就心有此意了吧?”
“来人!”
语罢转身欲走,徒听身后一声断叱,立有无数守卫涌闪殿中,将一袭蟒袍的亲王重重围在当中。
“兵戎不残手足,阋墙不为殊途。皇兄如此大动干戈,当真是要兵戎相见。”唇启轻蔑,复又紧抿一线,舒俊含愁,意味长远,唇角旖旎蜿蜒,终至无痕,便是那抹淡漠的风致,足令万千华年驻留,韶光回转,“同室但存僚幕,衅起何为操戈。江氏徒起褴褛,百年方有此等基业。皇兄初临大统,江家百年训诫,便就此忘得干净了?”
“朕乃万乘!”
重重拍上龙案,“啪”的一声,青玉鎏金砖石于数十年功力下猛然断为两截,碎屑逸扬微尘,尺布斗粟,何奈煮豆燃萁,“朕是君,你是臣!朕为一国之尊,朕之所言便是天道国法,何由你于此妄议孰非功过?
“构陷龙舆,罪同欺君!”未想这个最为卑贱的庶弟竟对自己如此谰言相讥,江胜勃然大怒,“是非之言,你当不起!”
群臣皆噤若寒蝉。沧延开国不足一载,自于栖凤台祈封万载,面前的君主还是头次这般动怒,未想一向阴鸷毒辣的帝王,恼火起来直如泰山崩彻,殿上一时鸦雀无声,皆屏息看向随时会被禁军撕得粉碎的靖安王。
“看来皇兄,果然是怕放虎归山。”玄衣兵甲堆砌而来,层层叠叠合拢殿外最后一缕天光,不见曜日栖云,寒雨欲来。言辞相激,玉律金科的帝王终是撕毁伪善假面,江珩轻笑莞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若臣弟如此,皇兄总该放过我这个不争气的庶弟了吧?”
“玄黄为证,沧海为誓,江氏世尹,于此血誓,有生之年,再不踏入帝京一步!若存悖逆,下场同此!”
语罢掏出短匕,左手持握,于右臂之上狠狠一划,顷刻皮肉勾翻,鲜血淋漓!
满朝文武百官,内侍舍人,皆无声轻呼。那一剑伤口尤深,实已割断筋脉,但看那齐齐断裂的大筋裸露在外的惨状,便知那一条写字舞剑的手臂从此便是废了。
“传人已故,右臂已残,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凌霄剑法。”惊叹只是一瞬,殿上立即恢复如常静默,从未有人怅惘,从未有人痛惜,正如二十余载的人生,从未存于广众之下,吐纳本该属于自己的存粹。仿佛本就是那份肮脏,纵万劫不复,又能奈何,“如此,皇兄总该心安了吧?”
“留一只手,我好抚瑟。”
回眸,最后望了眼安详卧于阶下的女子。面容尽毁,血唇皲裂,偶有完好的凝脂肌肤尤带毫无血色的苍白。本是狰狞,而那再不会对自己驯顺恭从的残面,却笑得平和而静好。
或烂漫,或幽凄,或冰冷,或憎恨······穷其一生,她都不曾斩断那一丝牵线。无法释怀的万千情愫,终是于弥留的一刻彻底放下,再不为他欣喜,为他伤累。
而他,却连她阖目的一瞬,也未有丝毫的挽留。
踯躅谢春泥,凌霄攀夏木。你我永世,再不复见。
以你半生,换我永世情殇。这便是你对我最为快意的惩戒吧?
廿载穷年,夜漏更残。每个孤枕难眠的夜晚,都是最为刻骨铭心的折磨。如此,最好。
将祥静面容刻印于脑海,他回首,扔掉匕首,扬长而去。许她本该是一门荣庭的闺秀,端良淑德,宜室宜家。既然如此,便不扰她长眠了。
墨痕淡消伶歌台,望帝空闻白骨哀。繁弦急管今犹在,踯躅向晚为谁开。
那个女子终是被挫骨扬灰,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望向面容颓落的王侯,只道谁不是那伶仃可怜之人,佩玖心中一酸,如鲠在喉,几欲低泣,却终是生生忍了下来。
一曲《繁弦》落得终章。几度唱罢,终是随着一名歌女的隐退成为绝响。许多年后,当她为人妻母,有人问她经年绝唱所泣为谁,她却只是笑笑。回首的一瞬,便已泪染青裳。
“萧姑娘,”见她眼圈泛红,萧冷秋雨中,落拓王侯淡淡一笑,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这是锦儿让我予你的。”
眼角眷冶徒被一缕细纹截斩。春秋荣枯一度,半载前意气风发的将相王侯,如今便连那一抹勾攀,也没有了。
佩玖双手接过,仔细一看,却是两个锦囊。一绣书卷文墨,一绘莺转燕啼。自己曾与那名女子说过,愿有一日罢唱歌台,从一墨者为良,吟诗作赋,温酒煮茶,岂不乐乎?而那个女子平日却是疏淡,又怕牵累自己,每次交心热络,寒暄叮咛,总是拒之遥遥,不欢而散。她总为此发愁苦恼,却不想那个一向淡漠如水的女子,却是深深记下了此事。
“我在她房间里发现的。”未曾动容,一如平日般不知悲喜,江珩启唇,波澜无起,“本想回阁拾些衣物,不想一应事物早被陛下清了干净。想来留些念想,细细翻找,便寻到了这个。”
“居然藏在床缝里,那鬼丫头可真是会藏。”他不由苦笑,满面苍凉,“只可惜其上所绣绿衣捧砚,并非琴瑟和鸣。”
“锦妹妹出身大户,丹青女红虽搁置多年,底子却是有的。”打开锦囊,却见两个绣包之内分别有两块佩玉,通体隽白,剔透可见五指,玉梁做珩,一块斑青,一块却有紫罗兰蜿蜒其上。佩下坠有璎珞,丝绦亦是一青一紫,倒与玉珩所带瑕疵搭配,几番相称,便连那美中不足的缺玷,也点睛得恰到好处。
“多谢······王爷心意。”小心收起锦囊,佩玖本想道起那个名字,却终是改了口。往者已矣,提又奈何?只是重峦一阁既为江湖门派,又为朝廷机要,既为信物,一块上好无暇的玉珩应不难找,而她却用此等瑕玉为自己绣佩,莫非是想告诉自己什么?
瑜不掩瑕,终为佳话;弦成绝响,方为和鸣。
“莫公子,”方悟其理,却见江珩单手虚扶恭谨作揖的莫卿,将手里仅余的碧云春茶给他,“百年修得同船渡,还请公子照料好佩玖姑娘。令尊那边,我已派人说和。侍郎大人年事已高,此番气得不轻,公子也莫与他计较了。血脉同连,到了年关,公子备些茶酒回京,一家人多些寒暄,玉帛成锦,方万事兴。”
“王爷放心,家父桂姜之性,下官自是清楚。”躬身接过茶包,莫卿端直脊背,飒朗一笑,“他是我爹,既能把他气着,自也能将他哄好,王爷安心便是。”
“你又没个正形!”见他越说越放诞,佩玖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嗔道。
孤舟纵去,秋雨绵绵,细密如针洒了倾宇,诉尽殇离。一叶扁舟渐行渐远,终至隐没沧浪。江珩负手静望,耳畔犹响浪荡公子对身畔伊人之情话:
“得遇佳人,方此生莫枉。”
那个秉性不羁的文人,生于鼎食,却闻百姓疾苦。一身书香,于十年光景于文墨之道图一方大治。只怕若于京畿为臣,更大有作为,而心向黎民,方不枉此生。
既有葬之血泪,便有一展襟抱。如此一生,纵青山白骨,也是不枉了。
空雨迷蒙,江烟浩渺。胧于天地一色的落寞身影,终是转身行远。
十年后,江越,群山之南。
绿衣暗墨,黄裳萧委,紫裾逶迤,玄袍铺陈。两瑟,一剑,一酌,玄墨退却,锦纹斑驳,经年手抚淡却妖冶勾攀,而那愈浅的痕着,却从未变过。
杜鹃山花烂漫,艳绝绽了遍野。然而男子知道,再过十日,便如盛凌,也终是萎了。
踯躅谢春泥,凌霄攀夏木。
一语成谶。一如往昔十载,今朝踯躅,终是不为绽于初夏的凌霄停留。盛艳于朱明,却连春末润雨,也未曾熬受。
锦儿,是你么?
抬手,抚瑟。一瑟空置,不闻弦歌;一瑟清吟,却为单音: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