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读懂了兄长眼中的含义,那是告别,就像天亮前他在禅房里对自己说的——
“我走了,往后你记得多加衣,多添饭,上体天道,恪守本心……”
莲生脑袋一热,这就是替他背负了一切的兄长,与他近乎软弱的良善不同,道悲虽然是个侏儒,却有强大的内心和顶天立地的男子气概。
“噗通!”
莲生本是跪坐在棺材里,突然探出上身,将头猛地扎进水里。
地下河水冰凉刺骨,莲生的头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水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看不到玉尸的踪影。
咕噜噜……
莲生吐出一串晶莹的气泡。
吐出心底十年来的自怨自艾,吐出对兄长的愧疚感激,以及来不及说出口的抱歉。刹那间,莲生想通了那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死,原本也不是那么可怕。
莲生被一股大力猛地拽起,按倒在棺材里。就在他方才俯身的位置,十根夺命的玉色指甲瞬间洞穿棺材侧壁,抓了一个空。
生死一线。
道悲放开莲生,攥住一根来不及收回的指甲咬牙一拗,脸色阴沉,显然是发了狠。
玉尸纵然有金石之坚,到底难敌大力金刚,玉色的指甲喀嚓一声,生生被拗了下来!
一秒钟的安静后,玉尸轰然破水而出,大张的嘴巴似乎发出无声呼痛,在它朦胧的意识当中,隐约明白自己受了伤害。
一阵密集的金属交织声。
嫘祖缫丝再次发动,将玉尸层层围裹,捆成了一个金色的蚕茧。
成了。
危机暂时解除,莲生重新操起两块破木板,奋力向瀑布的方向重新划去。道悲复杂的目光落在莲生后背上,而莲生划得欢快,浑然不觉。
棺材后方,一根细若游丝的金线拖拽着水中的玉尸金茧,就像钓了条大鱼。
直到此时,蒋酬志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咦,不知道世子上去没有?”
弗四娘:“……”
道悲:“……”
莲生:“……”
蒋酬志也只能:“……”
刘星函扛着几大捆绳索返回很快,他将绳索绕过岸上的树木牢牢系紧,一面对郭丹岩道:“世子,属下这就下去救人,你快起个火烘烘衣裳,眼看天快要黑了,倒春寒冷得紧——”
郭丹岩在他说到起火二字的时候,已经抓起绳索的另一端,纵身一跃,跳进了水潭。
“世子?!”
刘星函傻了眼,这这,这是拼什么命呢……
水流裹挟之下,郭丹岩以奔雷般的速度堕下倒灌的瀑布,入水前他调整了身体的角度,尽量减少接触水面的部位,然后控制背部先落水,避免给内脏带来伤害。
那些从悬崖高空跳水,死里逃生的桥段都是说书人编的话本。
假的。
事实上,只要够高,跳进水里和跌落地面没有任何区别,十丈的高度对普通人来说已经足以致命。
高空跳水,是一种看似柔软的死亡。
“世子你回来啦!”
郭丹岩浮出水面,耳边立刻传来一声清脆的欢呼,他的小姑娘挥着手,笑成了一朵花儿。
郭世子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定。这句“你回来啦”仿佛是一个咒术,弗四娘脱口而出后,过了一会儿,余味竟让她生出一种浑身不舒服的怪异感。
郭丹岩却只觉得这句“你回来啦”既熟悉又自然,一切顺理成章,仿佛在以后的岁月中将会无数次重复上演。
棺材里绝对容不下第五个人。郭丹岩只得暂时浸在冰冻刺骨的地下河里,他将绳索丢过去:“蒋大人先走。”
“这如何使得?”
蒋酬志连忙摆手,这里如今有贵族、有女人、有孩童……道悲顶着周沛的身份也算孩童罢。如何轮到他第一个逃生?
弗四娘见蒋酬志犹豫,将他轻轻一推道:“蒋大人不必推却,万一情况有变动起手来,这是最好的安排。”
万一情况有变……
郭丹岩、弗四娘本就是高手,道悲是大力金刚,莲生会箭术,更何况——他们都是年轻人。所以蒋酬志会是唯一的累赘。
“……”
蒋酬志被绳索吊在半空时,脸上仍然臊得厉害。绳索上每隔一段都打了结,双腿绞住绳索,脚踩绳结,攀爬起来不算困难。才爬了一丈多高,绳索忽然一紧,仿佛有人在用力向上提拉,蒋酬志大喜,外面有帮手!
帮手自然是刘星函。
他在洞外时不时尝试拉动绳索,发觉绳索忽然绷紧,便知道那头有人要上来了。
先上来的竟然是一个糟老头子!
蒋酬志当然没那么老,但刘星函心中有气啊!世子还没脱险,凭什么这人第一个上来了?糟老头子坏得很!
刘星函鼓着腮帮子,也不跟蒋大人搭话,自顾自将绳索绑到事先折好的树枝上。树枝约成人手臂粗细,又有分枝无数,长满绿色心形阔叶,差不多赛过一棵小树。绑紧后,刘星函将树枝抛入水潭,将绳索送回溶洞。
第二个平安出来的是莲生。
刘星函如法炮制,绳索第三次放下溶洞。
郭丹岩将绳索递给弗四娘,问道:“线够长么?”
弗四娘心下了然——不能让道悲第三个上去,宋氏兄弟万一要畏罪潜逃,蒋酬志和刘星函拦不住,恐怕会有危险。但弗四娘要先走,前提是金线必须足够长,否则一旦解放玉尸,麻烦就大了。
“够的。”
弗四娘强忍心理不适,冰冷的江河水与她命里犯冲,是她最讨厌的事物,没有之一。
才爬了两三丈高,弗四娘已经手指僵硬,牙齿咯咯发抖。春寒时节本不至于冷到这种程度,弗四娘的冷并非全部来自体感,更多是一种深层的心理暗示。
她下意识地回头,寻找郭丹岩的身影,然而,当她的目光擦过远处的石阶,眼睛突然眯成一线。
情况不妙。
石阶上,本来躺着肚烂肠穿、生死不知的薛长忠。
但此刻她已经可以确定,薛长忠是死了。
因为他被一个暗红色的身影拎在手里,这个暗红色的东西,正是她一直祈祷千万不要遇到的对手,血尸。
血尸没有玉尸那样的思考能力,但它有更胜玉尸的速度和破坏力。血尸有剧毒,常人触之即死。血尸没有天敌,也没有相尅之物。但血尸真正的恐怖在于,换血时,它能把咬过的人也变成血尸。
譬如现在。
如果靠近细看,会发现血尸正逐渐变得充盈,这是它尸变后第一次换血。原本的干尸在吸了薛长忠的血后,周身从暗红缓缓转为猩红色,枯槁的形容渐渐恢复饱满。而薛长忠,从接触血尸的地方开始,衣裳在剧毒下迅速化为青烟,皮肤也像一层薄冰在烈日下急速消融,不断褪去,露出赤裸裸的鲜红筋肉。
薛长忠变成了第二具血尸。
“血尸要来了!快下水!”弗四娘低头大喊一声。
“下水……下水……下水……”
“来了……来了……来了……”
“快……快……快……快……”
空旷的地下溶洞中,四面八方传来络绎不绝的嗡嗡回音。
愣怔的周沛被郭丹岩一把掀进水里,冰冷的河水倒灌进耳鼻,说不出的酸爽刺激。周沛不禁心中骂娘。
薛长忠这好赘婿,真是连死都不消停,没有他这棵祸殃,所有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
渔樵、周家、大悲、莲生、周沛、维摩寺的僧众……会不会各自都有另一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