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丹岩的目光顺带落在旁边的青铜镜上。
这是一面浮雕的神兽画像镜,镜面微突,有圆形纽座,钮边的四瓣柿蒂形叶纹一直抵达镜缘。
这镜子……是哪里不对?
郭丹岩站在镜前,心中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
突然他一激灵,本能地打了个寒颤,牢牢盯住铜镜里的某一点。
青铜镜里,是间一模一样的闺房,一模一样的三扇青纱屏风。
屏风后便是床榻,西窗月色透过窗纸微微渗入,屏风上有一个很淡很淡的影子。
那影子,可不像在睡觉。
郭丹岩差点惊出一头冷汗,他猛地转身低喝道:“谁?”
黑暗中有女孩子的轻笑响起。
是弗四娘熟悉的声音,却透着一股子陌生的冷淡。
“怎么,我打扰世子了?”
郭丹岩摸摸鼻子,不太自然地干咳了一声:“不不,是我打扰了。”
……
弗四娘那里毫无反应。
郭丹岩索性将不要脸进行到底,绕过屏风直接走到主人眼前。他回忆着弗四娘在他家的举动,伸出长腿钩过一个束腰圆凳,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她斜斜侧卧在锦织的软榻上,右手托腮,肩髋足划出一条舒畅优美的弧线,像只出水的鲛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
郭丹岩端详着弗四娘的脸,觉得这其实是一个有些矛盾的女孩子。明明唇色苍白,看起来十分冷淡。但爱笑。明明有妖异的美貌,但此刻这眉眼也就是普通清秀,普通好看。
郭丹岩先发制人,把手一伸。
“拿来。”
弗四娘一笑:“刚没找到?”
“没有。”
郭丹岩老老实实地说。
弗四娘声音带着笑,眼光却有些冷:“世子想要什么?”
“药。元精极乐丸。”
郭丹岩干脆利索地答。这是他来时就想好的籍口。只不过他现在拿来掩饰的是铁狻猊,不是夜闯闺房送药的特意。
“元精极乐丸?”
弗四娘本以为他是来探病的。结果从他放下药瓶后,画面就开始跑偏,变成在她屋子里一通乱看乱翻。
来兜她的底已经让人非常不爽了,他还敢开口要东西!
弗四娘差点气乐了:“你觉着我能答应?”
“不能吧。”郭丹岩道:“所以我刚才想自己拿。”
“今日老疤当众对你下手,已经说明了拓跋家的态度,绝不容许元仙丹有一丝泄露的风险。你为了不给自己招祸,故意将元仙丹捏造成春药,企图蒙混过关。”
弗四娘:“哼。”
“除了这点,其它细节都是真的。比如桑紫能够察觉出酒有问题,的确是因为她对元仙丹了如指掌——陈群窝藏巢元、制作元仙丹、给同僚投毒,都发生在春归楼,桑紫是直接参与者。”
弗四娘:“唔。”
“元仙丹和元精极乐丸也的确如你猜测,只差了一味生丹参。元仙丹本就是虎狼之药,生丹参火上浇油激发猛药又阻碍发散,心脏不堪重负,便会造成猝死。巢元只是在故弄玄虚,这种邪药,能鼓捣出一种已经是逆天,哪里会这样容易,随随便便又弄出第二种。”
弗四娘:“嗯。”
“所以,我已经将巢元斩杀了!”
弗四娘:“啊?”
!!!!!!
不是,慢着,等一下。
弗四娘难以置信地张大嘴:“什么?你说你斩了巢元?”
郭丹岩点点头。
“陈群此人心志坚定,我想他应该不会甘心就这样赴死。然而罪证确凿,如今他唯一的生机,便是说服拓跋家出手。”
“陈群这白眼狼尾大不掉,是拓跋家恨之入骨的政敌,再加上杀女之仇,拓跋步为何要松口?除非——”
“巢元。”
弗四娘迅速接道:“陈群能大批制作元仙丹,拓跋步应当早有怀疑。拓跋宏烈安排替身,也是为了上翻雪楼搜查元仙丹或者巢元的线索。”
郭丹岩道:“不错。对陈群来说,巢元应该已经死于春归楼大火,但他完全可以糊弄拓跋家,让他们投鼠忌器。”
“所以,我刚刚去送了一个人头。”
……
陈群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
他才抬起手,就触到一块粗糙的木板。
陈群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狭长的木箱子里,大概七尺来长。
七尺三,走遍天。
这是一具棺材。
陈群是个凡事留一手的人,所以无论是帮巢元诈死的龟息丹,还是旧梦的虫卵,他都准备了两份。
他要求拓跋家做的事很简单,在他伪装畏罪自杀后,将他的尸体偷换出来,送到金京外,八里庄。
八里庄当然不是目的。
为了避免拓跋家重兵埋伏,到达八里庄后,他会要求下一程由老疤单独骑马相送。
向西有一条朱公河,那里陈群常年备着船,豢养着几个通水性的杀手。他们会挡住老疤,保护他从水路逃走。
可一切真会这样顺利吗?
棺身忽然传来咯咯震动,一阵刺眼的光亮骤然照在陈群脸上,晃得他几乎流下泪来。
棺材盖被人掀开了。
陈群用衣袖挡着脸,缓缓张开眼睛。他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一张瘦削的脸,眼窝深陷,有几块黄褐色的老人斑。
拓跋步也静静地俯视棺材里的陈群。
“老夫看清楚了,盖棺罢。”
陈群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老匹夫说什么?
他猛地翻坐起来,两手紧紧把住棺材,怒视拓跋步:“你说什么?你就不怕永远找不到巢元?”
拓跋家主叹了一口气:“常年打雁,险些叫雁啄瞎了眼。”
老疤闻声出列,一挥手,将一个血淋滴答的东西丢到陈群怀里。
陈群顾不上害怕,胡乱扒开这东西的毛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
巢元不是已经烧死了吗?!
为什么他怀里这颗圆溜溜的东西,如此像巢元的人头?
没等他想明白,老疤飞起一脚,将陈群重重踹倒在棺材里。
“盖棺!”
如狼似虎的家丁们立刻将沉重的棺盖嘭地一声闭拢。为了防止陈群挣扎,两个体壮的家丁自告奋勇跳上棺材压住。陈群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环境——这里的确是八里庄。
八里庄,大锤铁匠铺。
马大锤战战兢兢地手持耐火的土模,舀起发红发亮的铁水。
铁水封棺。
棺材里传来发疯似的撞击声,那种沉闷的声音每次响起,都像直接敲在马大锤耳鼓上,让他一哆嗦。
嘭!嘭!嘭!嘭!
渐渐地……密集的撞击变成了一声一声的敲打。如果说刚才的撞击声像是抗争,这种敲打已经转为了哀求。
再渐渐地……敲打声越来越弱,变成了似有似无的抓挠。
最后……连抓挠都停止了。
马大锤知道,自己今日是决计不能活了,他大腿根发软,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然而尴尬的是他居然没、有、晕、倒!马大锤恨死自己了,恨不得跳起来给自己一锤子,你怎么还不晕!你怎么还不晕!
慌乱中,他听到那个老人悠悠地叹道:“这世道,连死人都能作假,还是要看一眼才安心。”
心头事了,老人拂衣而去。
留下一个字:“赏。”
马大锤被老疤丢下的银铤打中脑门,两眼再次一翻。这次是真晕过去了。
——第二卷『镇魂翻雪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