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心里咯噔一沉。

这是他唯一的漏洞。

旧梦的虫卵正是奈落迦摩提送给陈群的。这位仙师不仅参与了桑紫的事，当年也是凭他一颗神奇的丹丸，让巢元龟息假死，躲过了拓跋家的杀戮。

仙师……出事了吗？

翻雪楼外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捕快两手空空地走进来。

弗四娘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感觉。

来的果然是坏消息——梨花禅寺的住持已经畏罪潜逃了。

人去楼空的禅房，墙壁上留下一首墨迹未干的诗。

胡卫接过捕快的手抄，当众大声念道——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不知惶蝥遍天下，酷尽苍生尽王臣！杀杀杀杀杀杀杀！”

七个杀字，带着浓浓的杀意和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唯有陈群突然仰天愉悦地哈哈大笑，状若疯狂。

余人面面相觑，如今唯一的证人也失踪了，这该如何是好？

怎么就让他跑了呢？这个贼和尚！

弗四娘怔了一会儿，遗憾地长叹一声。

叹完气，她习惯性摸着有些散乱的鬓角，慢条斯理地道：

“陈尚书，你高兴得也太早了一点，这里不是还有一个证人吗？”

陈群的笑声戛然而止。

弗四娘在众人震惊不解的眼光中，抬起右手，直指某个方向。

“就是你！”

那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陈良荻？

……

陈良荻有些慌乱地环顾左右，希望是她误会了。

但旁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像一枝枝烧红的烙铁，为她打上有罪的烙印。

“你，你胡说什么？”

陈良荻试图解释：“为什么是我……我没有……”

磕磕绊绊试了几次，她突然为自己的窘迫怒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这样逼迫她？

陈良荻高傲地抬起下巴，努力让泪水倒回眼眶，大声道：“无论你想说什么，我就只有一句，不知道！”

“——人尸身上的香缨是你的吧。”

弗四娘的话，将许多人的思绪带回梨山，梨花禅寺后院，那具敦实的阴沉木棺前。

棺内是双手交叠胸前，仿佛下一秒钟就会醒来的美貌女子。

木兰色的裙裾，白縠、白纱、绢衫、紫香缨。

“香缨”就是香包，也叫衿缨、容臭。香包上刺绣的图案与主人息息相关。

“蹬梅喜鹊、采花蜜峰象征男子；牡丹、缠枝花等象征女子；长者佩戴猫戏蝴蝶，象征耄耋童趣；双鱼、蝴蝶、鸳鸯、蛟龙象征两情相悦，阴阳交融。”

“你们告诉我，人尸的香缨是什么图案？”弗四娘询问去过梨山那些捕快。

有人皱眉苦想，更多人一脸茫然。

“好像是两只……狗？”终于有人小声嘟囔。

“狗什么狗？！你简直是……”陈良荻咬紧牙，硬生生地把“有眼无珠”改成了“愚蠢！”

她掩饰道：“谁会没事整天挂只狗在身上。”

那人讪讪：“女郎说的是。”

弗四娘也不拆穿：“香缨上绣的其实是两只羊。”

“这个羊羔跪乳的香缨，是思念母亲、孝顺长辈的意思，与桑紫的年龄、身份都不匹配。最重要的是，刺绣的手法与陈大姑娘如出一辙。”

弗四娘眨眨眼：“这种……嗯……羊犬难辨的刺绣风格，非陈大姑娘莫属。”

陈良荻索性装聋。

反正香包已经随着桑紫灰飞烟灭，任你舌绽莲花，打死我也不认。

弗四娘的目光透出一丝怜悯。

“你无意中发现，陈群将桑紫藏匿在家中，然后，桑紫死了。”

“你知道是陈群杀了她。可你无法为她做什么，除了偷偷塞一枚驱虫的香缨，希望蚁虫不要来啃食她的尸体。”

“苍术、白芷、菖蒲、鹤草芽、藿香、艾叶等等，驱虫香包配方很常见，味道一闻便知。”

“你尾随陈群，看见他和梨花禅寺的住持一起埋尸。你的良心被恐惧、愧疚、怀疑时时折磨，所以那几天常在禅寺附近挣扎徘徊。发现刑部上梨山开棺，你试图阻挠，并不是为拓跋翻雪，而是想保护你的父亲！”

陈群神色微微一变。

“你应该是将香缨塞进桑紫怀里的吧？”

弗四娘突然问。

陈良荻不备，险些回答。然而她嘴唇刚一动，立刻又抿得死死的。

弗四娘见她警醒，继续说：“开棺后，香缨却挂在桑紫腰间。”

陈良荻的面色有些发白。

“是的，你的父亲，他发现你了。”

“像冯大统领这样耿直的男人，可能永远分不清那些口脂的颜色，桃红、梅红、水红、垂枝红、彼岸花、月季红……不都是红吗？他不懂你的衣裳是当下新款，还是过季的老款，分不清女子是淡妆还是素颜，你多戴抑或少戴件首饰，他根本看不出区别。”

冯奕洲突然被点名，恼怒后竟然觉得难以反驳。

调侃完毕，弗四娘语气转冷。

“可你的父亲，他是一个胆大心细之人！！”

“驱虫香缨味道明显，怎么可能瞒得过他。显然，你并没听到陈群与桑紫之间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也对你母亲的死一无所知。但你父亲，他误以为你已知道了一切。”

“……”

“陈群心里真正在意的人，恐怕也只有桑紫和你，桑紫灰飞烟灭，如今只剩下你。桑紫是他少年的恋人，心头朱砂。你则是他的血亲，是他心中的根和乡愁。”

因为——“荻”就是芦苇，荻花就是芦花呀。

那一片千里烟波，碧绿的、随风摇曳的芦苇荡，大雪般白茫茫的芦花……

那个并州宝德，偏远破旧的小县城里，小小的心比天高的放牛郎……

陈良荻终于忍不住侧脸看向陈群，眼底隐约有泪光。

弗四娘毫不留情地打碎了这温情的假象。

“所以，他不会冒任何一点点可能失去你的风险。”

所以？

他不会冒一点点可能失去我的风险？

陈良荻忽然两腿发软，心中有一个让她浑身战栗的可怕想法。

她踉跄了几步，双手捂住脸大声喊道：“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弗四娘闭了闭眼，忍住心中的酸涩，仍然说道：

“我想，陈尚书身上，应该还有另一颗旧梦的虫卵。”

陈良荻猛地一震。

片刻后，她松开捂脸的双手，看向陈群，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问道：“爹，来时路上你要给我吃的糖，还在不在？”

来翻雪楼的途中，陈群的确曾经拿出一颗糖，陈良荻心中烦乱，就推开没有吃。

她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胡卫咳了一声。

一个捕快上前说声得罪，动手从陈群身上搜出了那颗油纸包裹的，琥珀色的糖球。

陈良荻愣愣地盯着陈群，良久。没有预想中的痛哭流涕、没有指责他丧心病狂、没有吵闹。

她最后只是收回目光垂下头，低声说：

“胡大人……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