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宁哥!杨宁哥!”
杨宁放下手中的鹿毛笔,无奈地看着嘻嘻大呼小叫地飞奔进来。他拿起手边的茶壶,给她倒了杯热水:“什么事这样急?”
“杨宁哥,醉霄楼被官府查封了!”嘻嘻顾不上喝水,接过茶杯顺手撂在桌上。
“听说上次去翻雪楼赴宴的人病倒了一大片,症状相似,都是昏迷不醒,冷热交替伴随呕吐。官府怀疑是菜有问题,刚刚封禁了侍宴的醉霄楼,上上下下全都抓进大牢去了!”
“竟有这回事?”杨宁吃惊。
醉霄楼是金京的老土地,主打淮安菜系,招牌有白鱼莼羹、调酱烂熊掌、烤兽脊肉、三丝兔儿尾等等。醉霄楼做官府菜传了几十年,比小堂宴时间更久,按理不可能出这种致命的纰漏。
杨宁锁起眉头,第一反应是阴谋:“会不会是遭人投毒?”
嘻嘻比他更敢想。她突然把脸凑近,有点兴奋地道:“哎哎,你说会不会是撞了邪?”
大晚上杨宁被她说得后背一凉,不由把头往后一仰,保持距离。
“休要胡说。”
“怎么是胡说,那楼不干净可是小老板说的。要不是小堂宴回了这桩买卖,如今倒霉的可就不是醉霄楼,而是你我了。”
杨宁不得不承认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他心想,不知小老板此刻人在何处,收到消息没?
那些病人,不会真撞邪了吧?
……
弗四娘仍然坐在白天来过的花厅,不过这次莫说茶,连一口冷水都欠奉。
她也不介意,垂下长长的颈项专注地数着脚前的金砖。
过了很久,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人数似乎不少。
弗四娘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
“看来,拓跋老爷子打算杀人灭口啊。”
花厅被穿着月白甲胄的士兵团团围住,刀锋在火下闪着亮芒。暗处更蛰伏着不知多少弓箭手,蓄势待发。
“何方毛贼竟敢来拓跋家行窃,速速拿下,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那就是要死的。
弗四娘仍然稳稳坐着,嗤笑了一声:“不得了!不知管家将我的话带给拓跋老爷子了吗?”
管家无心跟她啰嗦:“拿下!”
一排羽箭应声呼啸而来,深深扎入黄花梨的坐凳,发出雨点般密集的声音。
弗四娘轻灵地翻身跃起,攀住房梁,像一只伏在网上等待狩猎的蜘蛛。这个位置是视线的死角,外面的弓箭手一时奈何不了她。
管家沉下脸一挥手,士兵们潮水般涌入花厅。室内一片混乱,弗四娘与围捕的人短兵相接,交上了手。对方处处下了死手,弗四娘却并不想杀人,因而有些束手束脚。
砰地一声,西侧的窗破裂,一个东西破窗而出,密密麻麻的箭矢立刻紧追其后。
又一声响,东侧另一个黑影以很快的速度穿窗而出。
“糟了!是幌子!”
夜晚人的视力本就有限,何况前后两次变故几乎在同一时刻发生,又速度极快。
弓箭手出现了一瞬的迟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弗四娘已经从众人头顶掠过,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整个人像一片不着力的树叶般轻盈随风飘舞,从空中轻松脱离了包围。
声东击西的是她扔出来的两个圆凳。
“快抓住她!她要逃跑!”
管家见弗四娘脱出了围捕,不由自主带头追去,他心急之下抢先了几步,冲在了兵士前头。
弗四娘恰好回头。
二人的视线甫一相交——
弗四娘保持着回首的姿势,指尖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根金丝,反手缠住身后树冠。她手腕发力,就这么突兀地在空中调头折回,衣袂翩翩,犹如飞天仙子踏着夜色。
雪白的脸孔在幽暗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有种妖异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管家仰着头略微一怔。
待他回过神来,一根冰凉的金丝已经勒上了他的脖子。
弗四娘一手笼起鬓边碎发,漫不经心地道:“小心,可别把脑袋弄掉了。”
管家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能做到拓跋氏的大管家,心智城府自然也不是一般人。他没有挣扎,只是冷静地说道:“挟持我没有用,我不过是个下人,保不住你的命。”
弗四娘嫣然一笑,竟然松开了手。她从善如流地答道:“那我只有靠自己了,劳烦再替我带句话。”
“四小姐死于谋杀。”
“不是被天打雷劈呢……”
弗四娘附在管家耳旁低语。
她的声音很轻,可每个字都像千斤大锤,狠狠地锤在管家心上。
管家身形一晃,脸色唰白。
……
同一时刻的陈府。
陈良荻沐浴后披散头发,只穿着缫丝明衣和圆头木屐走来走去。金穗送一壶热的桐花蜜进来,正好瞧见她抓起梳妆台上的镯子,套在手上。
金穗捂住嘴嘻嘻笑,这手镯就那么好?女郎除了沐浴日夜不脱手地戴着。
“奴婢瞧着也不像什么贵重东西,黑黢黢的。”
“你懂什么。”
陈良荻抬起腕子对着烛火,招手叫金穗过来细看。
火光直射下,金穗发现黑色的手镯内部有通透的褐色花纹,透明的血丝状深入甲片内,另有无数金黄圆点状圆斑,如万千璀璨的眼睛聚集一起。
金穗瞪大眼睛,震惊地说不出话。虽然看不懂,但直觉这东西很厉害啊!
陈良荻拍了金穗一把,得意洋洋地道:“四娘的东西,肯定不一般。”
四娘?金穗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小捕快的模样。虽然她救过小姐的命,但一想到她那双妖异的眼睛,过于冷淡的神情,苍白的嘴唇,金穗打心底喜欢不起来。
“女郎,你真信她?”
“当然。”陈良荻坚定不移地道:“四娘是我最好的朋友。”
门外突然传来陈群的声音。
陈良荻披上外衣,纳闷地推开门唤道:“父亲?”
陈群以为她睡下了,正在询问门外的婢女们,女郎是否有哪里不舒服。
看见她好好的,陈群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示意里面说话。
“父亲,怎么了?”
陈良荻见父亲面色不大好,眼下乌青很深,想必翻雪楼出了命案又被禁军封锁,对父亲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她不禁为自己的没心没肺小小地愧疚了一下。
陈群过来却是出自对女儿的担忧,他把醉霄楼被抓的原委跟陈良荻简略说明了一下,不放心地追问道:“你真的没事?”
陈良荻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摸摸金穗的额头,肯定地摇头。
陈群的眉头蹙了起来:“明天我请周老大夫过来为你诊一下脉,对外就宣称你病倒了,最近你留在府里,不要出去乱跑。”
陈良荻本能想抗议,却听陈群又道:“这些人病得蹊跷,问题未必出在醉霄楼身上,人人发病你却无恙,难免会招来一些恶意的揣测,何必给自己添堵。”
嘱咐了几句,陈群便离开了。
陈良荻咀嚼着父亲带来的消息,当时在翻雪楼的人竟然十有八九得了怪病,尤其是女眷,除了陈府之外几乎全军覆没。
她视线落在自己手臂上,突然福至心灵,莫非是因为这个镯子?
……
“你想要什么?”
这里是拓跋步的地下秘室。周围是厚厚的石墙,没有窗,空气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味道,似乎是潮湿的泥土气,又似乎夹杂着淡淡的甜腥。
脚下石砖也透出诡异的锈色。
拓跋步坐在椅子里,火烛将他苍老的面容照亮了一半,另外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我想要挖坟。”
弗四娘明人不说暗话。
拓跋步脸上的皱纹抖了抖,明显被激怒:“你在找死。”
尽管这个密室插翅难飞,暗处隐藏着拓跋家豢养的死士,弗四娘一点也不吃慌。
“从哪里说起好呢?”
“应该是十二年前,拓跋家的四小姐,哦不,应该叫她陈夫人,突然病逝,却无法正常举行葬礼。因为尸首形如焦炭、面目全非。”
拓跋步的手一下攥紧,枯瘦的手背青筋如蚯蚓暴起。
“她并不是病逝,而是遭遇天打雷劈而死。”
随着弗四娘说出“天打雷劈”四字,拓跋家主心中的杀意到达了顶峰。
“以拓跋氏的骄傲,断然不会容许出现这样败坏名声的污点。因此陈夫人以病逝的名义草草下葬,为了掩人耳目,你支持陈群建造了翻雪楼,并严禁陈群续弦。”
拓跋步此时反而不急于杀人灭口,他要摸清这个女捕快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查的本该是唐今生的案子,为何会揪出雪儿的事?拓跋宏烈抛尸和元仙丹,有没有暴露?
“我想陈夫人一定死不瞑目,天打雷劈啊,究竟有多么罪孽深重,天都不容。”
弗四娘凝视着拓跋步:“家主对陈夫人的死就没起过疑心么?”
拓跋步声音平静,完全听不出已经动了杀机:“没有。”
弗四娘嫣然一笑。
“这事说来名声不好,的确不宜深究。但如果拓跋家主深究了就会发现,陈夫人并非死于天打雷劈。”
“她是遭人杀害的。”
拓跋步冷冷不为所动。就算雪儿是他拓跋步的亲女又如何,逝者已矣,十二年这么久了,现在翻出这桩旧事对家族毫无益处,弄不好还会抹黑。
何况,当年他曾亲眼目睹雪儿那具焦炭般的尸骸……
弗四娘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她不慌不忙问道:“如果这个凶手是陈群呢?”
拓跋步表情第一次有细微的变化。陈群?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
世人都以为陈群尾大不掉,所以为拓跋家不容。事实上,陈群之罪,不在于他诱骗拓跋翻雪下嫁,也不在于他结党营私,意图脱离拓跋家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