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3
我生轮回一甲子,天落苍雪六十年。
圣历二五六年,尚阳坊的老板娘寿终正寝,下葬路上,十里八乡的百姓沿街站送。那天,飘了半个月的雪停了,久违的出了太阳。
尚阳坊开了六十年,悬壶济世,镇子上一多半的人都是这里呱呱坠地,九成九的人都在这里治过或大或小的病。或有穷人付不起钱,便免了诊费,只收点药草药膏的成本钱,所谓医者仁心,不过如此。
六十年间,这家不大的药店只关门过两次,一次是几十年前前老板在上雪山采药的过程中遭遇不测,第二次就是眼下。
闭门谢客已经整整一周,算算日子,今日到了头七。一把生铁铸的大锁挂在药店那白榆木的门上,紧靠着药店的房子是老板帕尔苏格的住所,房子的主人无言地坐在桌前,面前的酒壶还剩下个底。
帕尔苏格这些年很少饮酒,经营药店总短不了夜半三更外出就诊的麻烦。少有的几次喝酒,也都是深夜锁了店门回到隔壁的住所,背对着落地窗浅浅的呷几口,苍白的月光投在他宽阔的背上,外面的栏杆上靠着他的心上人。
如今他终于能喝个痛快了,只是少了靠在栏杆上的倩影。
他喝的是他们结婚那年封下的青阳魂,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十个年头,陈年烈酒,喝在嘴里仿佛燃烧的碳火。
他没关落地窗,凛冽的寒风跟苍白的月还是一样的进屋来,月还是当年那样的苍白,照在枣木的地板上仿佛水银泻地。他手中晃着那只酒壶,里面琥珀色的酒液来回旋荡。
他没准备一直这样醉生梦死下去,尚阳坊是这座小小的村落中唯一的医馆,这里关了门,村民们便无处就诊。手中的酒壶就是帕尔苏格给自己放的假,酒喝完的时候,他就要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继续经营他这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医馆。
所以他把酒壶晃了又晃,那点残酒小半个时辰之前就在酒壶中旋转了。
突然,他停下了手中摇晃的酒壶,从壶中飞出几滴残酒,落在月光照着枣木地板上,仿佛皑皑白雪中行人走过留下的点点脚印。帕尔苏格缓缓侧头,目光瞥见了落地窗外依靠着栏杆的一个黑影,黑影身段窈窕一如当年。
“哼”帕尔苏格咧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带着醉意自言自语:“我还以为是夫人回来看我了……”
“如果你想让夫人回来看你的话,用‘战歌’为尊夫人挽魂也不是行不通吧?”黑影开口,语气淡淡地仿佛在谈论一件毫不重要的事情。
“挽魂?”帕尔苏格冷笑,笑里带着怒气。“把夫人的灵魂封在她那枯朽的皮囊里,像外面那些亡灵一样活着?”
“你自己不就是亡灵么?”黑影耸耸肩,丝毫不在意帕尔苏格语气中的愠怒。
一瞬间帕尔苏格的脸色阴沉的可怕,他没有回答,握酒壶的指节因为发力而有些苍白。
“我劝你冷静一点,那酒壶是玻璃的,经不起你这么用力。”黑影的每一句话都说的云淡风轻,但是却像一瓢瓢火油浇在男人心头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上。
帕尔苏格左手“啪”地一声把酒壶拍在桌上,变坐为跽,右手伸向左侧腰侧,作势竟是要拔剑。
可是他并没有剑,坐席左侧的地板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洒下的月光。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帕尔苏格心想。
他回想起许多年前,左腰上永远挂着一把绛红的剑,有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坐在席子上喝酒,每到那时,他就把剑放在自己左侧的地板上。喝的尽兴,冥帝会高唱《天子剑》,军中少有声乐,他们便以刀剑击地为节拍,跟着一起唱那首雄浑古朴的赞歌。
“燕谿为锋兮,齐岱为锷;
晋卫为脊兮,周宋为谭;
包以四夷兮,裹以四时;
绕以渤海兮,带以常山;
制以五行兮,论以刑德;
开以阴阳兮,行以四时;
直之无前兮,举之无上;
案之无下兮,运之无旁;
上决浮云兮,下绝地纪;
匡正诸侯兮,天下服!
匡正诸侯兮,天下服!”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心头的火忽得就散了,帕尔苏格挺直的背弯下来,沉默着,仿佛一只苍老的雄狮。“算了。”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饮尽那些残酒,开口问到:“你怎么会来这里?”
黑影原本是趴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的池塘,听到帕尔苏格的发问后,便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回答到:“如果我说,是来吊唁的,你会相信么?”
“别开玩笑了。”帕尔苏格不屑地说。“这里可是亡国的边缘,最近一架去帝都的马车前天才启程,两天时间从这里到帝都不够用,你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没骗你,我中午刚刚到这个村子,就听到别人说医馆老板丧偶,闭门谢客不进食水已经一星期了,之后我在你店门前等了整整一下午都没人,到了晚上去吃饭的旅店一打听才知道你在隔壁的房子里喝闷酒。”黑影没好气地说。“朋友的爱妻逝世了,过来看望一下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
“朋友?”帕尔苏格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笑笑没有回答。
“那,前同事?”看帕尔苏格不说话,黑影试探性地问。
“什么东西……”帕尔苏格笑骂,“你说你中午到了才知道,那是什么让你屈尊大老远跑来这个偏远村庄呢?”
黑影再度开口回答,这次却是无比严肃的语气:“借剑。”
“借剑?”帕尔苏格不笑了。
“‘战歌’剑主帕尔苏格。”黑影的声音很正式。“我希望阁下可以把‘战歌’暂借我使用。”
“前。”帕尔苏格淡淡地说。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