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明白蒋苓问的是刘丽华母子,他倒不是想回护石明宗,他也晓得只凭他一句,“盛氏之女的确是病重,且以卧床许久”,无凭无据的蒋苓不能就信,必是要亲自问上一问。之所以不叫他们到眼前来,实在是觉着蒋苓操劳了这些日子,歇息之后再问也是一样的,毕竟人在府里又走不脱。是以在刘丽华与石明宗要过来请安时将人打发了回去,这时听见蒋苓要见,当然不会拖延,只笑说:“是我担心你累了,所以才吩咐他们不要过来。你即想见他们,我这就吩咐人去叫。”
蒋苓瞥石秀一眼,笑而不答。
再说刘丽华与石明宗两个都是心里藏着鬼的,来拜见蒋苓也是不得已,叫石秀打发回去时还在窃喜,忽然听见“公主驸马宣召”,一颗心吓得险些跳出来,又不敢不来,只得奉召,行到正房前时,母子两个恰好遇着,彼此对看一眼,报名低头而入。
正房内,蒋苓一身浅淡梳妆正吃茶,长长的裙摆逶迤在地,轻红浅紫,拖出一室温柔。她神色越是平和,在她手上吃亏无数的刘丽华母子越是警惕,一前一后上来行礼。
看着石明宗跪下,蒋苓连着眉毛也没动一根,只把茶盏回手搁在几上,又理一理袖口,这才道:“起来罢。”说了,又看向石秀,笑吟吟地说:“他们怕你呢。”
这话叫人简直没法接!要说没有,蒋苓看着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一眼斜过来,就像有无数话等着,比如她大半个月都在里头看护福郎,现在出来了,她是公主是主母,刘氏母子要是对石秀没有畏惧,便是石秀不叫他们在正房里等着,也该在门口行个礼,怎么石秀一说他们就走了个没影子。要答是,只怕下头就能跟一句“为甚?”石秀待石明宗除着不叫他做世子,可也全没严苛的时候,甚至连着重话也极少说,侯府庶出大郎君该有的一样不少他的,这还怕,可见不是胆小怯懦便是个心不足的,一样不能叫人喜欢。
偏蒋苓这句话又带了个“他”,便是问石秀话,石明宗和刘丽华就是要辩解也无从开口,只有刘丽华刚回到石秀身边时,仗着从前的情分也曾抢过两次话,转头就吃了亏,之后再是心怀不忿也不敢在蒋苓跟前强出头。石明宗就更是了,他跟着刘丽华投到石秀身边,本以为会是父慈子孝,不想石秀一直要他谨守为人子的本分,所以哪里敢开口呢?
石秀轻轻咳了声,说是:“他们没做错什么事,怕我作甚?倒像我不讲理一样。”听到蒋苓那句,石秀便晓得她心中不满,可碍着蒋苓身份高,且不论如何福郎确是受了委屈,如今大郎也不过生受一句,也算不得大委屈,也就含混过去了。
不想那句“没做错什么事”听在蒋苓耳中就成了石秀回护石明宗,不由细想她是否太轻信石秀,可她的耳目遍布敬国公府,从来没发现石秀有什么异常举动。又或者是她太小瞧刘丽华母子,想石秀与刘丽华是少年的夫妻,感情非比寻常也是有的,想到这里,不禁心中发笑。
而在石明宗听在耳中,因他心虚,不免以为是个警告的意思,连看也不敢看蒋苓,只怕怕她因此起了疑心。
夫妻们好好一个小别重逢,就是因着这件插曲以至于相敬如宾,晚间不过并肩躺在床上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歇息了。
到得次日,蒋苓带着福郎进宫面圣,一来是向蒋璋贺喜,二则也是谢恩。
虽然蒋璋如今待福郎平平,可不妨碍蒋苓依旧是他最心爱的女儿,看她平安出事出来,欢喜之余依旧不满她舍身涉险,接过贺表看也不看就放在一边,说她行动冒撞,眼中只有福郎,全没想着自己的身体,更没想到他这个老父亲的心情,简直好说个不孝云云。
蒋苓晓得蒋璋这是疼她,也不辩解,由得蒋璋责骂,只是唯唯。
蒋璋说了几句之后,话风一转,又转到了蒋存智身上,道是:“二郎向来爱护你,即平安出来了,也该去贺他,贺表写了吗?”
蒋苓笑道:“这哪能忘呢?和给阿爹的一样,都是我亲手所写,可没假手长史。”说了,还得意地将袖中另一封贺表显了显,看得蒋璋再生不出气,笑着点点她,“福郎即熬过了出痘,世子位就该定下了。去吧。“也省得一个民妇生的不知所谓的东西,也敢趁着他外孙子得病一公府大郎君自居。母子两个都是蠢货,敬国公那个爵位是石秀想给谁就给谁的吗?也不问问,爵位到底是谁家的。
听见蒋璋这句,蒋苓便晓得石明宗怕是趁着福郎出痘没少做妖,连着蒋璋都惊动了,心中不满更甚,面上却是一点不露,肃容谢恩,舞拜而退。
要说石明宗不过是个公府庶子,即没才名又没美名,便他是石秀长子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身份,别说石秀是个明白人,便是他糊涂,蒋璋也能叫他不糊涂,是以,石明宗应该入不了蒋璋的耳才对,怎么就能让蒋璋发怒呢?这一回,石明宗也的确是个无妄之灾。
却是蒋存礼之妻胡顺娘有个堂兄叫做胡梦麒。胡梦麒有一女婉娘,妾武氏所生,将将十五岁,秉性聪明温柔,相貌也颇为秀美。胡梦麒待武氏平平,对这个女儿倒是看重得很,心下里还有胡顺娘都能做得王妃,他的女儿比之胡顺娘也不差什么,更有个王妃姑母,自然也应该有好前程之想。
他倒也有志气,把眼睛竟是看到了蒋承业头上,又觉得以婉娘的出身,凭着祁王妃这姑母,做正室确乎有些勉强,倒不是不能争一争。便是争不过,侧室也不委屈,有朝一日,一样是个娘娘。又可惜祁王的嫡长子年纪实在小,婉娘又太大了些,不然倒是个近水楼台,且自家侄女儿做媳妇,自然婆媳同心一致,顺娘还怕世子不贴心么?。
只是这些自以为能长保胡家富贵的想头一直藏在胡梦麒心里,别说婉娘不知道了,就是顺娘也未必清楚。好在婉娘即生得可人意,性子也温顺,能讨顺娘喜欢,是以胡梦麒想法设法地婉娘送了去给胡顺娘作伴。
胡顺娘对倒是是乐见其成,一来,胡婉娘一瞧就是个有志气的,这的人必定不甘久居人下,她这做堂姑能成全自然成全。婉娘要有出息,对蒋存礼总不会是坏处。二则,婉娘一向聪明伶俐,她有看顾不到的地方,还能做她一双眼,替她周全一二。
不想。婉娘就此认得了石明宗。
要说石明宗的皮相也好,也有得宜的举止谈吐,更有天意弄人的身世,看在将将懂事的小娘子们眼里正是个可怜人,就连婉娘也不例外,就把石明宗看做个可怜人。更兼她姑丈蒋存礼与蒋苓兄妹之间平平,婉娘自然偏向她姑母姑丈,所以嘴上不说,心中多少觉得蒋苓仗势欺人,因而对石明宗更是怜悯。
而石明宗身份与年纪都在尴尬的时候,照着他的年龄也该在外走动,与差不多人家的小郎君交游了,可这样,要么是做一起读书。同窗共读,也就成了伙伴,要么是由做父亲的带领着交际。可石明宗从前没念过多少书,与同龄小郎君差得远,自然不能在一块儿上学。而石秀又常年在外征战,也无人带领他。是以,石明宗都好说是孤身一个。难得识得个小娘子,又是和善又是温柔,年纪也相仿,可不就愿意说话。所以两个人两个私下里竟是有了书信往来。虽然说的不过是些杂事趣闻,全无私情,可真传扬开去,到底与婉娘不利。毕竟胡婉娘也只是祁王妃的娘家堂侄女,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身,再在闺中与外男有些纠葛,哪家牌子硬的贵胄能瞧得上她呢?身份上差些的倒是能不计较,可又与祁王有什么助益呢?
且石明宗虽然是石秀亲子,可顶头有个公主嫡母与嫡母所出的弟弟压着,便是能得石秀荫庇,前程也有限。这样的出身来历原是不能入胡顺娘眼的:一个没大出息的庶子,还要得罪蒋苓,又何必?
正在胡顺娘想要叫婉娘与石明宗断了书信往来之际,情势陡转,福郎出痘了。且蒋苓与石秀夫妇两个那么仔细的人,竟是用了个顶靠不住的妇人当着福郎的保姆,一院子的杂事都在她手上,以至于耽搁了。如今蒋苓情切关心,竟是不顾登基大典,更不顾自己死生一定要进院子陪着,连着圣上与二郎都拿她没奈何。
痘症从来凶险,便是成人得了也未必扛得过去,何况个不足三岁的幼童,更是险之又险。至于蒋苓,她照料福郎必定身心俱疲,自家能不沾染上已是运气了,福郎要再出个什么差错,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虽然大魏律法一样不许以妾为妻,可刘丽华又不一样,她是石秀的原配,原是天意弄人叫她和石秀失散了,后来重逢,石秀已经另娶,再没有叫郡主屈身为妾的道理,自然只能委屈她。若是蒋苓有个万一,她许就能回到原处,如是那样,石明宗一样又是嫡子了。
虽说这不过是也许或许,就是真有万一了,蒋璋蒋存智父子们未必能答应。实在是少之又少的可能,可即有这可能就不好与石明宗绝交,以免白得罪人。是以,胡氏就断了叫不许婉娘与石明宗通信的念头,甚而还装个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