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一代,尤家三房统共有十三个小郎君,却只有两个小娘子。一个是尤大娘,在诸姊妹兄弟里最长,今年也好有三十多岁了,十六岁上就嫁了人,丈夫还有些才名,只是命不好,不上二十岁就得了急病,一命呜呼。那时尤大娘才有身孕,伤心之下小产了,夫家因此容她不下,恨不得逼她殉葬,好为家里挣旌表。
不想尤家看着是诗书传家,骨子里倒还有当年范省三与尤小娘的血性,不惜对簿公堂也要将尤大娘讨回来。亏得尤家父子三代都有些同窗,瞧着同窗同年的情义,又有白花花的银子开路,终于以律法也不禁寡妇改嫁为由,将尤大娘断给母家。只经历了这一场波折之后,尤大娘年纪轻轻的就心灰意冷,不肯再嫁,在家也过得似缁衣老尼一般,叫人看着就不忍。
尤家传承至今也能说个诗书传家,可相貌上都平常,都好说个泯然众人,可也不知怎地,尤十二娘竟生得面如桃花,眼似秋水,十分美貌。且十二娘的聪慧在诸堂兄弟姐妹里又是头一份的,举一知三,雅擅音律,又孝顺知礼,在安阳一地颇有些名声,自她十三四岁起,上门求亲的人就没断过,只是有了尤大娘的例子在,尤家便不肯将十二娘轻易许人。
这一耽搁就是三四年,十二娘也要十八了,便是梁朝女子晚婚,这岁数算不得小,且天下局势比之从前更差,人人只求个安稳,连着结亲的意愿也少,十二娘就此耽搁下来,直至如今。
自安阳叫魏国军队围住,如今的尤家家主尚德就觉着应该献城投降。倒不是他信了甚个魏朝军队屠城的传言,而是他从来就没信过高畅能是悯太子遗孤。可先帝自家昏聩要认,他也无法,又想,高畅即能拿下梁朝半个她天下,可见是有才干的,也许能将天下治理好呢?万想不到,高畅比之他前头两任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搞得民不聊生。
这样的皇帝,哪里值得为他卖命呢?反倒是前魏国公,如今的魏王定鼎的大势已成,逆势而为,实为不智。且魏王父子们向来有才干,瞧着倒像个开明君主的样子,早些投了他们,便是不能有光耀祖宗的一日,现在的家业也能保住。
所以听说秦副将与叶知府献城时,尤尚德还觉着欢喜。哪里想得到,变起俄顷,这两个蠢货献城是假,刺杀是真。
刺杀的是哪个?魏王世子!倘或魏王世子有个好歹,只怕魏军真要屠城了!
尤尚德真真吓得魂不附体,到了这时他已不妄想保住家业了,只要一家子老幼的性命能留住,已是心满意足。待听说魏王世子昏厥,已送回大营,现在入城的魏王幼子楚王时立时脱去身上锦衣,换上素袍芒鞋,携了儿孙们在入城的官道边跪接。
蒋存信在马上看见,皱皱眉,向亲卫看了眼。亲卫会意,上前询问,尤尚德地报了姓名履历,又为不能洞悉秦、叶二人之奸请罪。
哪里晓得,他话音才落,蒋存信就笑几声,向左右道:“这位尤大人从前做过梁朝的知州,领过朝廷俸禄,受过朝廷恩典,倒是十分识趣。只是叫人有些寒心。”说了,纵马离开。
却是在蒋存信看来,秦副将与叶知府两个虽然愚忠,却也好说刚烈义勇。叶秦二人设计刺杀他二兄是因为彼此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并不是他们大奸大恶。以他们父子的身份来说,熊、叶、秦这样的臣子越多越好,所以就要加恩与人看,所以蒋存信不光不许人屠戮叶秦的尸身,还命人好好收葬。
蒋存信为人向来周到,又担心有人为难叶秦二人的家眷,便多问了句,问秦、叶两个可有家眷在。
他要问,自然有人告密,说秦副将孤身在此,除了个旁人赠送的侍妾,并没有家眷在,而叶知府的妻女都在任上。
一个侍妾,蒋存信不在眼中,可叶知府的娘子,必是受过诰命的命妇,且罪不及妇孺,倒要善待些。蒋存信便不许人为难叶知府遗孀。哪里晓得叶知府之妻汪氏,听说自家丈夫失败身死,亲自捂死了幼女,自家按品梳妆,一身诰命命服地吊死在府衙后衙。
这样的忠义节烈,蒋存信也为之动容,立时命人到城内的寿材铺找几口好棺木来,好安葬他们全家。
寿材铺的老板不知道是敬佩叶、秦二人的为人,还是畏惧楚王,不独献出自家铺子里顶好的几口棺木,连他为着他老娘准备的寿材也献了出来,且分文不肯收,还得了蒋存信的几句褒奖。
所以,尤尚德要只是愿意归顺,蒋存信不但不能把他另眼相看,还要待他客气些,好做个榜样与人看。偏尤尚德说叶秦二人是奸计,两厢对比,不免显得忠义的格外忠义,无耻愈加无耻。蒋存信的脾性向来不大好,便容不下,当时就露出不喜来。
蒋存信是什么人?魏王幼子,世子亲弟,身份矜贵,一个致仕的梁朝官儿,他说了不喜,自然有人秉承他的意志,往下作践。旁的也不要做什么,只要往他家多走几趟,就好搅得尤家鸡犬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