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看那片灰暗的天,眉头也如乌云笼罩,白雪还在落着,轻飘飘地凝成一股寒意逼仄过来,令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
而此刻的雾失楼,却是处在一片压抑到极致的静谧之中。
苏夜音一身狼狈地站在高座下,目光穿过眼前一层薄薄的红纱幔,依稀看到一个身影慵懒地倚在后面,浮生立在纱帐前右侧,漠然看着他。
“看来你去瑶山这一趟,伤得不轻。”
苏锦衣的声音从红纱帐内轻轻飘出来,身影没有任何举动。
“母亲如此关怀备至,阿音甚是惶恐。”
苏夜音的话十足冷漠,面色似有嘲解之意。
“你惶恐的,岂止是我的关心。”
苏夜音默然,他并不想否认,时至今日,是到了做了断的时刻了,那些该说而不敢说的话,那些该做而不敢做的事,全部都可以揭开了!
“这九年来,你何曾不诚惶诚恐?你忍了这么久,怎么反而到现在才沉不住气了?”
“苏锦衣,是你逼我的!”
“逼你的人,不是我,是你的阿娘。”
这话音刚落,左侧的红纱飘旋而起,现出里边一个结界,一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困在其中,双手紧捆着无法动弹,嘴巴亦被施了术法无法言语。她一见伤痕满身的苏夜音,双目顿时滚下泪来,不停在结界内挣扎。纱帐后的人秀手一挥,撤掉她的束缚,她当即扑上前去,无奈却被结界挡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夜音,心如刀绞。
“宣儿……”
母子相见,却是分外悲恸。
苏锦衣幽幽问道:“你要她活着,不是吗?”
苏夜音强压下胸中一腔悲恨,冷眼道:“你放我阿娘离开,从此以后,我会心甘情愿留在云胡宫,成为你苏锦衣的药。”
“你既救不了你的阿娘,又解不了体内的蚀骨虫,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凭苏夜弦。”
纱帐内的人眉间一蹙,脸色骤然阴沉。
“看来这么多年,你没少在她身上花心思。”
苏夜音听出她话间的愠怒,心中陡然多了几分胜算。他把握住苏夜弦就是抓住了苏锦衣的软肋,锦衣狐想要利用苏夜弦的血统掌握青丘,可他苏夜音抢走了这颗棋子,足以令对方满盘皆输。
“阿夜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敬你,只因你是她的母亲,若她知道这一切,她不会再甘愿成为任你摆布的傀儡。”
苏锦衣冷哼一声,说道:“你想得很周到,只可惜……慢了一步。”
苏夜音脸色微变。
“什么意思?”
“青丘狐姬已与修罗族少主联姻,我想要青丘,并非唯苏夜弦不可。”
苏夜音一听,霎时失了镇定,脸色惨淡。
这就是她的计划,联合鬼族势力,青丘各派岂敢妄动。
苏夜音当真是被逼入绝境,筹码尽失。然而最令他感到绝望的,还是苏夜弦联姻的事实。
“阿夜呢?”
那帐内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嘲讽他:“我到底是她的母亲,你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苏夜音咬牙攥紧了手掌,杀意聚集在眼底,五指骤然松开召出利剑。
原先一直沉默的浮生当即迎击上去,两个身影瞬间缠打在一处,剑影交替闪动,拼杀之声不绝于耳。
打斗未久,苏夜音忽感一阵剧痛自腕间传遍全身筋骨,整个人面色一紧,动作瞬间止住。浮生抓住这一时机,手中利剑加速刺去,苏夜音侧身避过,被对方一掌击倒在地,缓过神来时,剑锋业已抵在脖间。
“公子若是听话一点,也不必吃这种苦头。”
他冷眼看着苏夜音受着体内蚀骨虫的折磨而痛不欲生的模样。
结界内的女人见此状况,早已是泣不成声,她的宣儿为了她这个母亲沦落至这般境地,她如何能原谅自己!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一死以解脱!
“宣儿……是阿娘对不起你。”
她含泪说罢,手中已召出长剑,欲引决自裁之际,纱帐内的苏锦衣将手一挥,只见那长剑瞬间脱了手往苏夜音处飞去,电光神火间夹带着杀意。
苏夜音反应迅捷,徒手抓住迎面而来的利剑。
“宣儿!”
这真真是撕心裂肺的苦痛!
她回过头来怒斥帐内的女人:“锦衣狐!你如此阴险狠毒,早晚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拔下发间的金簪,回首面对苏夜音,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每一滴血都像尖刀利刃刺在她心头。
“宣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诀别辞了。
苏夜音顿时心慌,他的阿娘在他的呼喊声中倒下,金簪划过脖间,血溅当场。
他的世界一瞬间堕入了黑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只有眼睛在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水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阿娘告诉他的。
“苏锦衣,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手里还抓着阿娘的剑,掌间的血沿着剑身滴落,像离人的泪无穷无尽。他忽然举剑杀向浮生,浮生迅速接过剑招,面对苏夜音的进攻只是一味地防守,没有苏锦衣的命令,他不敢轻易伤了对方。
苏夜音知晓他的用意,一直逼对方出手不成,反迎着浮生的剑势而上,浮生步步退让,行动间处处拘束。苏夜音逮住时机绕开浮生的纠缠,疾步杀向红纱帐内,苏锦衣的身影在其中却是岿然不动,不惊不恐。浮生见此立刻抢步上前,手中的剑将要刺入苏夜音之际,被红帐内冲出的一条长绸拉住。
苏夜音身形一移往后退开,带血的双唇露出冷笑,他举起他阿娘的剑奋力刺入身体,红血喷溅,像碎裂的玉珠落在地上。
“你想要绯狐之血不是吗?我成全你!”
他极尽嘲讽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模糊的身影上,苏锦衣没有举动,沉默地看着他。
空荡荡的大殿回荡着苏夜音凄然而讽刺的冷笑,他踉跄着往回走,步伐越来越沉重,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殿外下着微雪,天地间一片清白。
这个时候,何极轩的樱树枝头堆满了银雪,阿夜会在那里等他。
他要快点回去才行啊。
可是他走不动了,身体倒在了地上,意识逐渐坠入虚无。
红帐内的人终于有了动作,苏锦衣奋力一扬将长绸卷住的剑甩了出去,径直嵌入壁上。
苏锦衣动怒了!
浮生顿时惶恐,低头请罪道:“浮生该死!”
殿中一片寂然。
殿外,苏夜弦贴着殿门站着,浑身动弹不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只有眼睛还是活的,缓缓落着泪。
她沉默地听着这一切,却没有丝毫勇气走进去。
进去了又如何?她该信谁?又该恨谁?
闻狸的身影在这时忽然出现,正欲向苏夜弦靠近,忽感额间一阵刺痛,一个契印现出,转眼又化为流光消散。他怔在原地,跨出的半步迟迟没有收回,神情由惊愕转为凄然。
苏夜弦泪眼看过去,瞧见他手里抓着的玉笛。
两个身影相顾无言,任雪花落在身上,冰冷彻骨。
…………
往事说罢,闻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所有说得清或道不明的情绪全都随着这酒被吞咽下去,再无可述。
灵修的目光望向窗外,秋雨已经停了,唯有冷风还在。
闻狸话锋一转,微笑着询问对方:“话说回来,闻狸还不知晓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灵修默了一阵,走到他面前,将一个物什放到桌上。闻狸一瞧,原是那个红梅香囊。
“穗子断了,我想你应该会修好。”
闻狸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公子见不到我,所以才在红梅树那里等着?”
灵修默认。
他顺势调侃:“闻狸不轻易离开何极轩,没想到这次偏被公子遇见了。”
见灵修无甚反应,他又道:“修好穗子不是难事,公子自可放心。”
闻狸对上灵修的目光,脸上逐渐敛起了笑容。
秋风从窗外萧瑟而过,屋内的人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