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我的动作,笑着说:“多向他学学吧,他和你没什么不同,却比你懂得,比你看得清。”
可我看不清。我抬头又看向她的脸,那是一片模糊,我似乎懂得这个人是谁,却又不敢相信这样的猜想,“他和我不一样。”我又摇了摇头,开口问她:“你究竟是谁?”
“我是傀骨。”她似乎宽和地笑着,“我已经说过了。”
我又把头低了下去。她叹息了一声,转头四望那些漫无边际,绵延往去的花海,那些柔软的光晕散在她脸上,使那片脸颊变得通红,她又笑起来,说:“罢了,不提这些。这些花是什么,它们真美,远看最美。”
我平复了心情,慢慢吐出一口气,开口解释:“这是彼岸花,是千万薄命的痴心女子所化,她们冤孽极重,极难洗净,便长于黄泉路上,化作彼岸花,等待所等的人,如此三百三十四年,才算殆尽冤孽,方可重入轮回。”
“是这样的。”傀骨轻轻呢喃一句,笑了起来,“她们很像一个人,像你,是么?”
我不答话,我知道这些花为什么左摇右摆,她们在张望,她们在找,只可惜从来没有找到,于是忍受着长久的寂寥,然而三百三十四年之后,她们可以投入轮回。我,永恒存在。
此时恰恰从花丛里闪过一道影子,傀骨追上去细看,见是一朵硕大的白花,花瓣层层叠绕,绕了花心许多重,黄泉幽暗的光芒下,这白色十分扎眼,这花没有根茎,和彼岸花不同,它半悬在地面上方,在彼岸花之间梭巡,如此绕了几圈,再远去了,傀骨也不去拦他,只是回头问我:“这又是什么?”
我抬眼去,瞧瞧那花离走的方向,答道:“这是徘徊花,大片彼岸花海常常生不出一朵,是由重情的男儿所化,徘徊彼岸三百年,以寻找他们的爱人。”
“呵哈。”傀骨因此笑出声,却低垂了眼睛,她看看周围这些花,说:“她们等,他们追,徘徊彼岸,彼岸徘徊,道是相思,奈何无缘。又有多少找到了呢?”她忽地又抬眼问我,“若是找到了,当如何?”
我答道:“若是找到了,两人可即刻重入轮回,如此三世,有夫妻濡沫之分,若三百年过,徘徊花未曾寻到,便只能化作砾石,铺这黄泉接引道。”我抬头向黄泉的那一头看过去,那里黑暗影绰,看不见尽头的,“受人践踏,承人行路,此苦二百一十年,方可入轮回投胎。”
她又微笑起来了,慢慢地摇头,又抬头四望去,看见那大片大片彼岸花无风自动,一起一伏,一波一动,微微叹了口气:“只是花海无尽,徘徊者乏。”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睁眼时,看见路旁一株彼岸花,露出一个笑,向它凑过去,喃喃着:“还有黑色的彼岸花,刚才却不曾留意。”那花茎叶漆黑,花瓣凋零下垂着不再挺直,也不再摇摆,她伸手去碰,惊得我立马喝止:“停手!”
傀骨躬下身子,指尖已经碰到那花叶了,她站起身来冲我微笑,不明意味,难测难料,我因此而无力,我不明白她是谁,我不曾经历过她,也不曾了解过她。
寻常人说的命运,只是经历,而我所代表的,比这更多,包括想法,和即将一定发生的选择,可是我,没办法弄清楚这个人,就像我弄不清楚他,所幸我无需弄清楚他,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法和选择,和我一样。
那花被傀骨一触,就散开来了,散成了一团黑雾,袅袅向上升了一会儿,又极速合拢过来,旋转,聚合,傀骨退后一步,仰头看那黑雾凝合成实体。
我只得无力地解释:“到了第三百三十三年,彼岸花不再能维持花型,便会衰弱,枯败,发黑,经生气接触,就能重新化形,只是冤孽不去,反会加重,层叠,不得入轮回。”
“那就是你的事了。”傀骨看见那黑雾已经聚合成一个人形,便转头看我,笑道:“不是吗?”
我顿了顿,低头应道:“是……”
那团黑雾聚合成了一个婀娜的身形,容易辨认出是个美丽的女人,聚出身影过后,黑雾仍剩了少许,便凝成了一颗墨点,嵌在她眉心。
她终于睁开眼,那双眼本是圆润的,却用桃红的颜色化得细长,那眼线上挑几分,活脱脱勾出媚意来,她的眼光清澈地瞅过来,眯眼含着笑,眼球上的光斑隐藏在浓密的上翘的睫毛后面,唇角微微勾了起来,那是笑,却被眉梢的微沉染上了悲哀。
她转过来,向我们行了一礼,双手交叠,搭在腰侧,缓缓屈腿,向前躬身,那紫纱的外衣在空中一划,便是一个柔软飘逸的弧度,她盈盈地笑,说:“奴江一棠,见过二位。”
行过礼,她直起身,只手拉起裙角,在我眼前轻晃了一圈,舒展她的眉眼,笑道:“奴已在此三百三十三年,如今,奴只剩下最后一年。”
她转身又向傀骨行礼,道:“多谢大人助奴化形。”傀骨摇摇头,摆了摆手,两个人便都将眼光转向我,江一棠向我行礼,就着那屈身的动作跪了下来,双手交叠在她身前的地上,身体前倾,用额头在手背上一触,向我磕头,才直起上身,只是仍跪着:“浮生大人,奴有一求,还请应允。”
我低头看她,只看见她的半个前额和头上的发饰三两点樱珠嵌在发间,一根银钗把她的长发绾了起来,又留了一丝半缕搭在她的肩上,滑过颈下的锁骨。她的头微微颤动。
她继续道:“奴虽不曾亲见,可也曾耳闻,奴知晓大人是何等身份,何等存在。奴已忘却曾经是等何人,如今已无他愿,请借浮生镜,再历前世因果,纵再忘却,也无悔恨,因果自消,甘入轮回,再无遗憾。”
我不回话,只是低头看着她,她等了一会儿,抬头看我,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久而,她抬起右手,覆住半张脸,食指在眉心的黑痣上碾磨了一圈,顺着鼻梁下滑,滑过鼻头,在下唇停住,她勾起了唇角,扬起一个极艳丽的笑,她说:“大人,这是您的工作,不是吗?”
“……”我从怀里拿出浮生镜,递与她,她双手接过,低头道:“谢大人。”
她把镜子捧在眼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她对着镜子笑,泪水却盈满了她的眼,从眼眶溢了出来,她低头将前额抵上镜面,泪水便在这动作间溅到镜面上,她喃喃着:“不过,一梦南柯。”
我向前倾身,伸手在那镜子顶上一点,江一棠的身子又散乱开,成为原先那缕黑雾,并被尽数吸入镜中,浮生镜失去依托便猛地下坠,我顺手接住,把它扣在手心里,转头去看傀骨。
她的脸依旧不能看清,但那微笑却透过那层似有非有的迷雾显露出来,她向我点头,说:“你去吧,我可以帮你看着这里。”
我低头看看镜子,又抬眼看向她,她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别担心,”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纤长干净,在我的注视下缓缓握住,临末了,那手忽的收紧,我看到一丝丝皱裂从她的手心绵延开来,我感到一阵阵拉力来自她的手心,我的身体似乎随着空间扭曲过去,歪扯到她那边,我感到所有的彼岸花都在刹那静止,远处的魂光停止了闪烁,我滞在那里,不能动作,听觉感觉在慢慢消失,我忽然想起一个时候,和现在极为相似,然而这个念头也在迅速凝固,停止在空间的静止中。
傀骨松开了手,我只得倒退了一步,直直看着她,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道:“绝对的时间永远无法停止的,但是相对的时间不过是空间的连缀,只要抓住空间的链条,相对的时间就能静止了。”
我看看手里的浮生镜,抬头又看她。
傀骨微笑着:“去吧,这里,我替你看着。”
我顿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应了:“好。”手指在镜面一划,那道白光闪烁,我隐约看到傀骨又一次握拳,她笑着看向我,说:“再见。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