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火速上书,要求速斩吴楠,以免横生枝折,奏疏传到京城,一品大员横死乡野,此事引得皇帝大怒,即刻批准了奏折,着人来旨,许在三日后在当地刑场斩首吴楠,以儆效尤。甚而考虑到平城穷困,连刽子手也是稀缺人才,程序人员也全随旨遣了来。
平城的百姓看着往常那样摆在路中的公告栏,上面张贴的公告已被撕了一次又一次,这次那些差役又贴上去,便索性守在了旁边,尽百姓来看,这消息不久便传遍了全城,人人都知道公告上的文字“案犯吴楠,杀朝廷要员,罪恶滔天,于十月初三处斩”。
“吴捕头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们这样说,眼里常含着泪。幸而陈明住得偏僻,捕快差役守口如瓶,未被人们找见。
我到那偏僻房子找陈明,经门口两个差役通告后才准行,我到那屋子门口,敲了敲门,听门里传来一声应允,我才推门进去,看见陈明仍坐在榻上,旁边斜摆着那张小几,手里把玩着那两只茶杯,他抬头看我一眼,又将目光扯回去,随口问:“何事啊?”
我回身把门关上,转过身来,走近他两步,看着他,低声说:“大人。捕头的鞘里不曾有血的,是么?”
陈明玩茶杯的手顿了顿,眼角掠起一丝缕目光瞟过我,把两个茶杯倒扣在几上,一边问:“哦?如何这么说?”
我说道:“大人,你明知来人不止一个,却只备了两只茶杯,恐怕不是叫我们喝茶。你明知我们不会接受,却刻意叫我们喝茶,使我们难以怀疑,那两只茶杯,一只里头当真是茶,但另一只里面,却是提前倒好的血,是猪血,你当着我们的面,把猪血倒进鞘里,造出了茶水从鞘里涤出血水的假象。”
陈明终于抬起头来,他将侧坐的身子坐正了,瞧着我,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慢慢眯起了眼睛,忽而,他弯起唇笑开来,道:“浮生,你倒当真聪明。你这样问,倒不怕我治你的罪的?”
我看着他,说:“不怕。”
“呵……有意思。”他笑笑,将身子侧靠在几上:“不错,那杯里着实是血,不过,你是怎么发见的?”
我低头,闭上了眼,随后又睁开,慢慢说道:“这布局共有三个破绽,第一,你虽用暗色的茶杯掩盖猪血的血色,用浓茶的茶香掩盖猪血的气味,可是血毕竟是血,我闻到的,你那茶香里,混着血腥味。第二,剑鞘中染血,用茶水涤净,倒出的血水不可能那样浓稠,若只是用茶混猪血,再倒出来,反倒更有说服力的。第三若用剑杀人,剑身平滑,剑上鲜少会沾血,别说带进剑鞘里,更重要的是,吴捕头是个爱剑之人,那把剑他从未离身,还时常拂拭,若剑身染血,他不可能不将其擦干入鞘,这样说来,剑鞘里不可能有血,更枉论用茶水涤出血浆来。”
陈明瞧着我,摸了摸下巴,忽的发出笑来:“好好好,浮生,你真是个妙人,这事情是我疏忽,若非条件不足,本应当伪造一个更天衣无缝的证据才是。叫你这个小捕快给识穿,当真是丢人。”
我低头道:“这并不难,大人。”再抬头看向他,问:“我只想问,大人何须这样做的?”
“为什么?”他看着我,忽的站了起来,抬起头,眉宇间染上了些许傲气的颜色来,他用那样的神气俯视我,声音似乎含着笑意,但语气仍然是庄重的:“为了维护法度,那么伪造证据也是可行的。”
我的眼睛与他的对视,我看见那一黑一白两只眼睛仿佛阴阳流转,那些奇怪的,似乎永恒不变的东西在里面转动,缓缓的,他的眼神这样被冻结了,显出了生硬,冷漠,没有神采,我曾经看过这样的一双眼睛,那是很多年前,浮在我眼前的虚空中,直直地看着我,我在那样的眼睛下,几乎快要瑟缩,有个声音说:“你该……”
“我不该。”我答道,那时候。
陈明错开了我的眼睛,说:“只要凶手是真的,如何判处都是无妨,我算不上是冤枉他,不是么?”
我低下了头,不答话。
他笑道:“浮生,我看你是个好苗子,你若不信,我便特准你去狱中探视吴楠,从他口里知道,这事情到底如何,着这令牌拿去。”
“带些酒给他吧,那东西对他来说到不错。”他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木质的令牌,我上前接过,拜谢过,转过身,将手搭在了门上,忽听他叫住我,我便转头看去。
“小捕快。”他站直了身子,脸上的笑也收去了,他说,“告诉他,不知道的事情,不一定没有发生。”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神情里仿佛都是讽刺的意味,眼里的光过于锐利,使人怀疑他看穿了一切,那样锐利的眼神,说罢他坐了下来,用几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我遥遥看见,那茶,是泛着淡淡橘红色的。
我向他低头行礼,道:“是,大人。”
出了门,我迎头撞上在门口伫立着的老李头,他站在门边上,佝偻的背靠在墙上,外面已经有些风刮起了,他低着头,手里提着一坛酒。
听见有人的声响,他才抬起头来,看见我,又瞅瞅我手上拿的东西,笑了笑:“浮生,你去探楠子的么?”
我点点头。
他把酒提起来,递给我,笑道:“那你便帮我把这酒带给他吧,当年没舍得喝的,谁知道到这时候,想喝又喝不了了,也是妄想。”
我接过来,提在手上,听他接着道:“我是想自己送去的,可惜送不进去,才想起来守监狱的不是那几个老伙计啦,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浮生,我是不是老了?”
我不说话。他摆摆手说:“算了,不扯你在这儿听我讲些无聊的话,你去吧,老头子也走了。”我看着他冲我笑笑,那眼角的皱纹拉得老长老长,一直延伸到脸颊后边去了,他转身,用那佝偻的背对着我,慢慢地远去了。
我低头看看手上提着的酒坛子,抬脚离开。
由于吴楠被定义为要犯,京师特派了几多人马前来看守,如今这牢房以不在县衙控制底下,寻常人不得入内。
门前门后都站了几个身杆挺直的差役,穿着统一的制服,抬起头瞪着经过的每一个人,只是那眼光似乎过于凶狠,往往使人忘了他们的脸,只记得那双眼神了,从这一点来看,这几多人马倒是长得一模一样的。
我提着酒到牢房门口,那门口的三两个差役将眼睛瞪过来,我抬手出示手中的令牌,差役便变幻了脸色,低下头来,后退两步,这时,我依旧没看清这几人的脸。
平城的牢房是在地下,意思是防止凡人逃跑,我顺着阶梯下去,看见一片片幽暗,有灰尘扑鼻,隐隐的火光抖动,这才能模糊地看清牢房的全貌,抬头看看,上面许多蛛网,在火光的隐约的照耀下,有许多细小的生物在蛛网下挣动。
其实这牢房已经许久没关过人,吴楠上任后,平城安生了许多,曾经,那门口的衙役常常打盹,从没出过乱子的。
一路上又有几个差役坐着,看见我,便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当我出示令牌,他们便又坐下了,火光幽暗,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向差役借了喝茶的土碗,有那么一两个盯着我提的酒看,又把目光错开了。
我慢慢穿过牢房中间的过道,在牢房的尽头看见了吴楠。
他穿着的白囚服,此时已被灰土染的脏灰,披散着的头发,一团团盘在头上,只两侧还耷拉下一丝半缕来,他背对我盘膝坐着,面对着一扇气窗,说牢房在地下,其实地上还有一截,高度不过两尺,用栅栏切割成一个个小气窗,用以透气,此时外界的阳光透过着个气窗照进来,被他的身体挡住,那光比烛火亮许多,以至于我只看见他模糊的背影。
我安静地走到他背后,停在那些粗壮的木杆子组成的栅栏前,也盘膝坐下,在面前放下那个土碗,扯开了酒的封口,将酒倒出来,几无声息的牢房里,酒水砸在碗底,“啪啦”地响,我慢慢倒了一碗,堪堪止住,清亮的酒液在火光下闪着隐隐的微光。
吴楠听见水声,缓缓挪转着回身来,瞧见我,略惊异地唤道:“浮生?你如何到这里来的?”
我看着他,只这两日的牢狱之灾,他的神情已然大变,颧骨高高隆起,面上都是脏污,又浓又黑的色泽灌满了他的眼角,火焰偶尔炸裂,光色一晃,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面,眼白已经被血丝一团团卷了起来,连瞳仁都分不大清,他把眼睛瞪大,瞪得很大,以此来扮演出精神百倍的样子,然而这实在不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