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悉索索一阵,他将文件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两份遗嘱,推过来。
画风又有点像例行公事,他自觉有愧。曾经令他一直努力排斥的小小婴儿,被他冷落了二十几年,在母亲的勒令下,不计前嫌的喊他爸爸。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缺席了那么久,除了血缘,已不知道要如何再建立感情。
也说不出太多柔软的话,只好道“奶奶生前立了两份遗嘱,你看一下。”
秦薇识说不出话,也伸不出手,只是静坐。心里像笼了一层云雾,不散不退,不消不增。
她期待他能再主动说点什么,但又好像害怕听到他说点什么。
“现在,你有什么想问的,爸爸都可以回答你。”这是弃文从商的秦爸爸经过心里斗争主动要坦白的念头。事实上,那些事,已经被封在前半生,他再也不愿提及。
他看到对面的女儿,看她也在做心里斗争。她的性格,不像她妈妈那么热烈,也不像自己激进。
小时候见她几次,每次都安静,生怯的像只小兔子,只敢偷偷的看自己。他何偿不了解自已母亲的性格,不用想也知道,自己遭遇过的,在她身上都会重演。
不是没有心生过怜悯,只是他要摆脱束缚,做回自己,为自己而活。叛逆了大半生,来来回回折腾。而今每回面对她,都逃不过良心的谴责。悔时已晚,想补偿,无从下手。
他在心里接受自我批判,半晌,才听到她轻声,零落的问“为什么,不要,我们。”
肯定会是这样,逃不过旧事重提,他重重叹息道“我跟她,你妈妈,是不得已才结婚的。我是个研究生,她,她只是一个普通公司前台。”
秦薇识泪眼滂沱,心生气愤,回问“既然觉得配不上你,为什么还会有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
秦爸爸垂目低头,躲避这含着委屈,伤心的目光,俗套的解释说“人总有犯浑的时候!”
因着他逃避的动作,所以她也看不到他的自责,只有一句为自己理所当然开脱的话。
人到中年,他已经过上他想要的生活了,或许更多的是庆幸吧!
秦薇识止住泪水,抹去泪痕道,悲咽一下,喑哑道“我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但现在觉得毫无意义。”
她接过那两份文件,粗劣扫了一眼,执笔签了自己的名字。
秦奶奶名下的商铺留给儿子,临湖的那座小房子给了秦薇识。
字签了,似乎也就无事了。
她收起情绪,喝了点水,轻轻吸了下泛红的小鼻子,淡淡说“我明天下午的机票,回a城。”
说完犹豫着想离开,但秦爸爸开口了,为难道“你应该知道你妈妈的性格”好像一提到她,就让他很压抑,他皱起两道浓眉,摇头痛苦道“我试图回来那几年,她次次都打上门,最后还带上你,那是我一生中最落魄的时光。”
“那也是因为你有错在先!”
“是”他点头“我承认,薇薇,人生处处两难,爸爸对不起你,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义务,也不奢求从你这得到谅解。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已做错的事买单。我已经去律师行咨询将遗嘱更改到你名下,你的人生还很长,在外面不要苦了自己。生活上遇到困难就跟爸爸说,就当,给我一点赎罪的空间,让我下半生能稍微安心。”
一席话坦白的话,多难能可贵。他失去母亲,尝到痛苦,对比之前无从解释的疏离,借由这件事,内心似乎对亲情有了新的理解跟眷恋。
秦薇识忽然想起,大一时有次去哲学系旁听。去晚了,一知半解听大家在讨论一个社会话题。最后老教授总结说“让家庭的归家庭,父母的归父母,而那个孩子你要做的,只是守好自己,拼命抓住你拥有的那一部份,可能它很微薄。但请用你全部的坚持,专注,柔情以及智慧,在此之上,开辟新路,努力经营,活出自我,且避免悲剧重演。”下课后她问旁边的人这节课的议题是什么?同学告诉她说“原生家庭的受伤的人该如何自愈!”
那时候刚接受妈妈有新家庭独自面对失去的秦薇识正抑郁着,而老教授的一席话在她心里起了莫大的作用,也令她对事件重新有了思考和结论;所以她无人可怨恨,且能渐渐接受自己的冷静。
后来,她先离开书房,到客厅时听见外面下着瓢泼大雨。
花玫刚穿好雨衣,拿着雨伞,在换鞋,看样子准备出门。
墙上的时钟向5点1刻,秦爸爸随后走出来,看了眼,体贴道“把卡给我,我去接孩子。”
花玫推辞“这么大雨开车不方便,还是我去吧!”
他跨过去,拿过雨伞坚持道“我步行过去,你先做饭。”
“那行!”她答应,找出一件雨衣替他穿上,叮嘱道“先让他把牛奶喝了,不要帮他背书包,注意教他不要踩井盖,雨伞让他自己拿,雨衣在这里。”
他一一答应,转身见到秦薇在不远处,邃自泯然一笑,掩门而出。
花玫脱下雨衣叠好,将脚下横七竖八的拖鞋摆好,回头招呼说“薇薇,你去沙发上坐会吧!”
接着去厨房,她动作熟练利落,像只忙碌的陀螺。
秋繁说,在医院久了,看了很多事。很多做子女的对生病的老人怨声载道,叫苦连连。但花玫对奶奶的照顾无微不至,连护理都夸赞。那天江秀告诉她,给奶奶换寿衣的老人说她走得很安祥,病了这么久周身都干净,整洁,很体面。
秦薇识懂事,跟过去说“我,帮你择菜!”
她愣了一秒,笑着点头“行!”
于是,花玫忙着淘米,将淘米水滤到秦薇识择菜心的洗菜盆里。对她温和笑笑,眯起眼角的细纹,她或许文化成度不高,但能陪一个落魄的男人走出逆境,默默在他背后安顿事物,知道养儿子不能娇惯,要让他慢慢独立。知道,有些事只能交给时间处理。
在小小的厨房里,流水漫过手背,没过半盆菜心,灯下看是一盆晶莹翠绿,秦薇识将它们一点点洗净。
这世间,不幸的家庭故事太多不同。在纠缠那么多年之后,他们尘挨落地,各有归属,似乎这样就够了。
让别人的归别人,父母的归父母。
傍晚雨过天晴,大门锁响了两声。
套着宽大校服的小涛冒着一头汗,从爸爸身后挤进来。
先将手里的空牛奶盒投进垃圾桶。接着一屁股坐下蹬掉鞋子,然后伸长脖子,黑色眼珠骨碌在客厅扫了一眼,大声问“我姐姐呢?”
秦薇识正捧着一朵西兰花无从下手,听到喊声立刻推开门回说“我在这里!”
“姐姐!”他穿着袜子跑到她跟前,闷红的脸蛋蒙着一层细汗。抽扭着身子,肩膀左右愰,三两下脱掉书包放到餐椅上。侧身麻溜的拉开拉链伸手进去,掏出来一杯酸奶,再掏,掏出一个包装小面包,双手捧着冲到她面前,高兴道“姐姐,这是学校今天份的点心。”
秦薇识有点感动,两人在门口互望,他巴巴道“这些都是女生吃的,姐姐你拿着吧!”接着,不由分说就往她怀里塞。
她忙用双手兜住,由心笑道“谢谢!”
吃饭的时候,两姐弟找话题一问一答,秦爸爸在对桌看两人,无限感慨;这是他第一次细看自己的女儿,听她温声细语,不由又想起她小时候偷偷看自己时怯生生的模样。
不觉有些泪目,一旁埋头吃饭的花玫轻轻用手肘碰了碰他,他方才掩饰,埋头吃饭。
晚上,小涛赖在秦薇识房里磨磨蹭蹭找各种话题,花玫催了很多次,他才不情不愿的去洗澡睡觉。
次日清早,秦薇识一个人去墓园,未凋谢完的鲜花挂着露珠堆在墓碑下。她久久凝望那张照片,那上面,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旗袍,戴着珍珠耳环和项链,在晨风中笑得很安逸和蔼。
人会老,人会走;焚化成灰的,随风飘散的,从此无牵无挂,一半无影无踪,一半埋入沉沉的泥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