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随着东胡的骄兵悍将挟持宋太皇太后、幼主以及武将朝臣等一行北上,长安的朝廷此时已是彻底沦亡。只是东胡先遣而来的这一支轻骑,除了勉强监管长安及其京畿左近,对于地广人稠的关中各地却显得鞭长莫及。尽管东胡的援军正从幽燕陆续地赶来,但是关中人心浮动,乱象纷呈,州郡府县根本无力统御弹压,各地的豪强大户只得起造坞堡,督率子弟,以求自保。其中亦有人寄希望于江南的皇帝,于是辗转呈奏,请求江南的朝廷早发王师,趁势接管关中之地,以免祖宗遗留的社稷江山从此沦丧于胡虏之手。
与此相呼应的是,川中的赵郡王已经率兵冲出了剑阁蜀道,占有了汉中的大部。形势在突然之间变得对江南有利。
长安以及整个关中的大局将往何处演变?南都的朝廷于此又当如何应对?朝堂上,年少的皇上虽然摩拳擦掌地嚷嚷着要收复,但是皇帝还是未及弱冠的蒙童,说的话自然作不得数。而说话能作得数的陆太师,却一反常态地不肯开口。
陆太师不开口不代表他自己没有想法,所谓国家大事无非是攘外与安内。外如不攘,内则不安,不安则动荡,动荡便不能谐和,于是宗庙危而社稷忧。只是攘外与安内,总要相辅相成,方能相得益彰。眼下吴王唐觉之既然正致力于攘外大业,自己便要把目光专注于安内大政。
满腹韬略的陆太师虽然不愿意就攘外安内的大政方针公开发表自己的主张,但是面对圣母娘娘和吴国太夫人的询问,陆太师还是道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关中乃帝王之宅,龙兴之地,如被东胡抢先占据,其福泽延绵,自是无可限量。江南虽好,可惜偏处一隅,若听任东胡据关中而坐大,他日席卷天下者,必定东胡是也!相国领军在外,若能趁东胡如今将吞未吞之际,督率六师,进兵关中,然后据地戍守,长久维持,则关中富庶当可瓜分共享。”
陆太师这样说当然有他的用意,表面上看,他的话为国为公,不杂私念,然而真正目的,却是不想唐相国这么快就班师回朝。吴王一旦回朝,他这个太师便要拱手交出权柄,而这台上台下,他合共才呆了几天?
所以他以向圣母娘娘和吴国太夫人进言的方式,潜在影响吴王的判断和决策,从而有助于实现自己的愿望。
陆太师句句在理的话,没人能够挑出错来。再说太师的进言与吴王身边那些智囊谋士的看法,也正好不谋而合。
吴王的谋士们一直以来都在劝说吴王进兵关中,这除了有收复故地与东胡一争长短的较量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够借此削夺藩镇。他们不厌其烦地提醒吴王重视这件事,不能拖到非得下重手才能解决的时候再去解决。他们反复告诫吴王:东胡乃外患,藩镇系内忧,于今当一并剪除!
吴王本人其实也省视过此番兴兵的利弊得失。虽然他曾向朝廷奏告大捷,然而是次出征,朝廷除了得到一个虚有其名的西蜀,此外未占寸土,未获一城,如果就这样班师回朝,这脸面到底不太好看。
现在靖逆父子虽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但是东胡若趁势兴起,终究会成为江南的大敌,况且诸路节镇也未必愿意止息干戈,化剑为犁。尤其象方大用这种惯于投机取巧的贰臣小人,拥兵自重,别有图谋,不臣之心已非一日,一但外患立除,会不会内忧就此频生?而自己是不是趁眼下兴兵关中之机,将行营由襄阳移驻于洛上,借着这大兵压境,一举将其约束制服,以此永绝将来之患。
吴王因此有些举棋不定,虽说身为将帅者当以征战为能事,但是他现在总摄大政,号令八方,离京越久,心里越觉得不大踏实。试想连自己一向器重的太保张成义都倚靠不住,则京师的政事到底要交给谁人才能放得心来?
然而让吴王想不到的是,洛都留守方大用竟然也加入到进言征讨的行列中。并且方大用不只是口头说说,而是动起了真格。
至于方大用之所以变得这么忠勇,说来也是因为形势所逼。他怕吴王移师洛上,顺便就将自己的地盘给占了。想想吴王早就向朝廷奏告大捷,却迟迟不肯返京,这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未了。如今靖逆覆灭,关中有土无主,东胡虽急于并吞,仓促间也难以一口吞噬,吴王正可以打着进兵关中的旗号,假道伐虢,将自己的兵士地盘一并纳入囊中,象这种阴毒之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方大用一念及此,当即亲临前线督战,誓言潼关一日不克,他一日不离阵前。
国家破亡,报效无门,潼关的将士已无守土之责,自然全无斗志,原先铁打的潼关城如今便似豆腐捏的,方大用毫不费力就将这雄关拿下。
潼关距长安约三百里,快骑只需半日便能进抵至长安城下,方大用因此洋洋得意,这下吴王再无理由使这招“假道伐虢”的毒计。
仲春三月,江南和东胡终于撕破了脸面。这缘起于吴王的入山剿匪之举,所剿者正是屡降屡叛的李得天那厮。
藏匿在神农山中,一心想趁天下纷争,好浑水摸鱼的李得天,虽说依仗着神农山的山高林密,做起了东山再起,乱中称雄的美梦。怎奈得朝廷十万大军屯集于此,偏生吴王闲来无事想到此人,于是祭起牛刀专杀这只草鸡,那李得天行事虽称狡黠,惜乎这一次插翅难飞,终是在劫难逃。
擒杀李得天之后,居然又在李匪账中检搜出东胡颁赐的官印诰身。吴王因之勃然大怒,本朝十恶不赦的叛逆罪人,东胡竟然私下委之以房州节度!简直岂有此理?既然东胡背盟毁约在先,则江南也不必与东胡夷蛮讲什么敦睦信义。
但是跟东胡翻脸,并不等于朝廷已经做好了讨胡灭胡的打算,这上面吴王还是颇知分寸。江南只是希望,借着跟东胡翻脸,朝廷在进兵关中,收复故土的事上便没有以往那么多的顾忌。
东胡虽然大为恼怒,却是苦于没有太硬的手段反制江南。长安之东,由潼关到渭南一线尽为洛上的方大用所掌控,而西边汉中一带,巴蜀的赵思诚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长安这块绝美的肥肉。
东胡的君臣研判形势,认为不妨放低身段,暂且求得江南的谅解,料来吴王唐觉之亦不会莽撞冲动,做出破坏两国邦交的蠢事。
至于方大用那里,东胡一直看得颇透,以为只要饷以金银,许以厚利,其手下士卒当能够止步于潼关渭南。
岂料这一次,方大用断然拒绝了东胡的美意。方大用有他自己的算盘,眼下朝廷正跟东胡交恶,自己左右逢源,进退有据,所以凡事不必操之过急,应该取骑墙观火之态。也因此这火中取栗的险事,自己要尽量少做,而趁火打劫的好事则不妨多为。
“文臣提笔安天下,武将跨马定乾坤。”
说起来这“安天下”与“定乾坤”都只是庙堂上老爷大人们的分内事,一谋一策原与升斗小民们无涉,更何况身处庙堂越久,大人们的心就越发艰深难测,其所思所想根本不是井底蛙般的村野鄙夫们所能够体察揣摩到的。
百姓们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纯然的高兴,长安伪朝的垮台和前方传来的捷报,都让南都的仕民百姓频频地把这副对子挂在嘴边。这样的场景其实单是在心里想一想,就足以让人欣慰——天下安了,乾坤定了,往后的日子自然是越活越有盼头。是以,每当朝廷又取得一次胜绩,喜笑颜开、奔走相告的人们,无不以国家时下的强盛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