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妃说:好歹也是姊妹一场,她病了这些日子都没去看过,只怕背后要怨我们心狠!今日无事,便看她一回又何妨,你若当真不去,我便自己去。
王宁妃笑道:哎唷!你别老跟我拉着脸说话,我算是陪姐姐去,还不成么?
康妃和宁妃少说有半年没有踏进留香馆一步,自从寿妃娘娘挨了福妃一剪子后,她就恹恹的总是生病,偏偏上皇也老是生病,而长庆宫此时又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宫里人人自顾不暇,所以寿妃娘娘的病就一直少人过问。
今天康妃宁妃两位娘娘结伴而来,留香馆的内侍宫婢们都极为讶异,待得知是来探望寿妃,连忙欢欢喜喜的去房中通报。
王宁妃一路行来,探头探脑的把周遭一通打量,不觉皱起眉头说:太阳都要偏西了,这屋里屋外怎么也不点烛上灯?你们平时都是怎么当差的?
在前边开道打帘子的内侍忙说:娘娘吩咐小的们要体国之艰,忠君之忧,所以月不上东山便不许点灯费油。
王宁妃一笑:这一天按分例总有二斤灯油,十枝蜡烛,象你们这样省,只怕有一多半用不上,倒不如送来给我,点得亮堂堂的,多少还能派些用场。
陈康妃也说:上皇已经不在位了,现在又是替谁在省?快,把灯都给点上,这黑漆麻乌的叫人怎么走路!你们家娘娘啊,也真是会犯傻,二斤灯油十枝蜡烛,宫里难道还用不起?好歹这里还有上皇——天子他爹哩!
走入厅堂,里面也无一丝热气,王宁妃袖手缩肩的,大声抱怨起冷来:寒冬腊月,堂上连个火炉都不升,寿妃娘娘这病我看硬是冻出来的!快,快升火给烤一烤!
吴寿妃这时候已被两个宫婢扶掖着出来了,形容憔悴、病骨支离的她却在身上罩了一件天青色缀着云鹤纹的昭君套,衬得那脸灰扑扑的益发一付衰颓相。
陈康妃乍一见到,竟是不敢相认,“怎么弄得这个样子?”
吴寿妃一声苦笑,跟着便是一阵叹息,王宁妃见她这个样子,心里也觉得凄凉,却勉强说道:早知你病了,却不道病得这么重?怎么不叫太医来看看?你一个人撑又能撑到什么时候?依我说,明儿便传太医,这病可拖不得……
吴寿妃有气无力地说:我的病好不了了,只是挨一时是一时吧。
陈康妃上前拉住她的手,说:外头冷,我们到屋内说话去。
吴寿妃对她们的来到显然很高兴,灰扑扑的脸上这时都现出一丝红晕,她的内寝倒是升了个小小的火炉,却也不是太暖和,象王宁妃仍旧是冷得不行,只好捧起热茶来焐手。
吴寿妃说:我真是蠢啊,当初怎么就拦着福妃呢?唉,听说福妃的儿子被母后接进宫来了,我也不敢去见——我这样子眼下还能见谁?
陈康妃安慰她说:等病养好了,俏模样就出来了,你现在身子有病,脸上自然带些病容。
吴寿妃说:你不用来劝我了,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也撑不了几天,再说就是活着,也没有一个盼头,活也活得不尴不尬,索性死了,就什么也不用争,什么也不用想……
陈康妃说:就快过年了,也该忌讳一点,少说什么病啊死的……
吴寿妃眨巴着眼睛,神情淡漠地说:人这一生真是没什么意思!我到现在才悟明白。要是早能够明白,当初还会眼巴巴的想着进宫么?
王宁妃喝了几口热茶,身子稍稍暖和了一点,这时候便说:在哪里都一样,不进宫当妃子,也是给别人做夫人,一样没什么大意思。在宫里,你还好歹是位娘娘,除了规矩多一点,其他都没有什么好犯愁的。吃喝穿用,样样都依着规矩来,这要是做了别人的夫人,单是安排调度一家大老小的衣食住行,只怕就愁死个人。
陈康妃说:你就知道吃喝穿用,自然是一点不犯愁……
王宁妃嘻地一笑,说:在姐姐这样的雅人面前,当然提不得吃喝穿用这些俗事,可是姐姐平常所好的那些诗词歌赋,也是好些日子没见姐姐用功了。唉,天下的事,凭咱们几个人忧心发愁,就能愁得了么?反正日子总得过,别抱太大的指望,这日子就过得舒坦,要是抱了大指望,到时候却又指望不上,哎呀,那可就要人的命了!
吴寿妃喘了喘气,说:谁心里没有指望?只是指望不上罢了!还记得入宫的时候,咱们四个人,先是立为嫔,然后又一个个都册了妃,这也才几年?好日子都没过上,就迁宫了,上皇的妃嫔,说得好听罢了,左右不过是在等死,这早死迟死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尚还比不得福妃,她总算还留了棵枝丫儿,百年之后当还有人记得,可是谁又会记得我们?
寿妃一时说得急,停口时便不住的喘气,康妃和宁妃一时无话,便都看着宫婢给暖炉里添炭火,红红的炭火烧得正旺,但王宁妃和陈康妃还是觉得冷,且是那种沁心入骨的冷,让人逃无可逃。
王宁妃这便站起身,说:没事别瞎想,吃吃睡睡,只当是混日子,别人怎么过,你也怎么过,千万别给自己找别扭!外面天色都暗沉了,咱们也该告辞了,改日有闲,我再约姐姐过来看你。依我说,那些体国之艰,忠君之忧的傻事从此少做,做得再多,也没人奖掖你,到让人看了笑话。
吴寿妃神情一黯,说:你们这就要走么?话还没能说上几句,都是憋了好几年的话……
陈康妃说:等你病好了,有得你说话的时候,倒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
吴寿妃轻轻摇头:能把今年捱过,便是上天赐福。你们回吧,恕不能远送。
看着寿妃形销骨立的样子,两个人都不说话,心里头点点滴滴的总是一股凄凉意。王宁妃说:索性咱们在寿妃这里用完了饭再走,留香馆的厨子可不是一般的好!
吴寿妃见她们肯留,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留香馆的厨子们也立刻就去张罗起来,吴寿妃说:你们多日不来,少不得我也下厨做道菜给你们尝尝。唉,只是如今不比从前,难有什么好物好料可供下箸。
陈康妃按住她说:你就多歇会子吧!
吴寿妃说:“今儿你们能来,我心里高兴得很……”说到这里,鼻子里发酸,声音也有些哽咽,“……我这辈子真的有些不甘,只是不甘又能怎地?这就是命啊!……”
陈康妃苦笑道:咱们还不是和你一样?这辈子到底落个什么?
吴寿妃幽幽地说:你们到底比我好些。
陈康妃叹气说:有什么好的?各人有各人说不出的苦!等到捱苦捱习惯了,或许就觉得甜了!唉,反正日子还长,就这么慢慢捱吧。
王宁妃在一旁听她们言来语去,这时候却“卟嗤”笑道:你们就是想得太多,芝麻大的事也给盘得有西瓜大,智者多忧,巧者多劳,纯粹都是自找的!
留香馆的这顿饭,是三人共座而食的最后一餐饭,说来吴寿妃好歹是捱过了这年的新春正旦。她死于光正二年的正月十四,也就是元宵佳节的前夜。
寿妃的死并没有惊动宫里的太后和二圣,只有王宁妃和陈康妃得讯赶去了留香馆,吴寿妃那时已经迹近于弥留,她睁着眼,张着嘴,含混不清地喃喃说着:“苦……苦……”,每挣扎着吐出一个“苦”字,眼角处相应地就会滚落一长串泪珠。
陈康妃物伤其类,在一旁呜呜咽咽地流泪,一条巾帕都给眼泪濡湿了,王宁妃则赶紧叫人去调蜜水,当调好的蜜水递到吴寿妃的唇边时,寿妃娘娘已经溘然长逝了。
而在外面的庭院里,王守礼派来的小宦们正忙着架梯子、拉绳子,将各色花灯一盏盏的挂上。
正月正,家家户户闹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