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字监才点了十来个人,张宝官便有些昏昏欲睡,正在哈欠连天之际,身旁的典史这时却叫出一个他听来耳熟的名字。“义字监二舍李佛奴出来,会不会瓦工木工?两者要是都不会,站到杂役中去……”
那狱吏笑道:大人,小的看这假胡儿人高马大的到还精壮,一个怕能顶上三个使,自然用得,用得。咄,李佛奴!给我滚到那边去!
张宝官先听到典史叫出“李佛奴”三字,已是一怔,继而听狱吏笑说什么“假胡儿”,心念一动,这便瞪大了眼睛细看。
面前站着的这个年青汉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容也有几分憔悴枯槁,但张宝官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眼前这假胡儿还真不假,的的确确就是宁安公主托求自己千方百计给弄到城外别业去的那个东胡使臣李佛奴。想想当时为了不负公主之托,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心机。
张宝官这会儿颇有些想不通,他怎么竟给关到京兆衙门的大狱里来了?
因怕自己看错了人,张宝官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半天,的确没错,这汉子果真就是公主指明要见的那个胡使李佛奴。当初因为胡使失踪,京师为此闹得人仰马翻,最后报了个醉后溺亡方才了事销案,后来听说他从公主的别业不辞而别,还道他去往了东胡,不承想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却在京师的大狱里关着,张宝官虽然心中诧异,不过情形尚未弄明,自然也说不得什么。
两个时辰之后,监狱里的人犯终于清点了一遍,一共选出一千五百多名堪能一用的刑徒。
狱吏和典史有请校尉大人训话,张宝官挺胸凸肚的走上前,清清喉咙,无非是说,大家有罪之身,惟有好好干活,以赎前罪,别想着偷懒耍滑,否则军法处置,决不留情……
话还未说完,那典史便笑了,插话说:这帮贼胚子、贱骨头,不打不成规矩,大人跟他们千万客气不得!谁要是敢不服管教,干活藏着掖着,取巧偷闲,哼哼,逮住了只管往死里打,这要是还镇不住这帮贼囚奴,大人不妨提来给我,看我怎么收拾这帮贱骨头!哼,不是卑职夸口,任是他铁打的汉子到了老爷我手里,只怕也要软成一滩烂泥!
那狱吏在一旁点头哈腰的笑道:大人,典史老爷说的极是。对付这帮贼囚囊子,打就一个字!打服了,打怕了,才会知道大人的厉害。这大监里头,大人就是王法!一切都得听大人的,所以校尉大人尽管放手教训,凡事都别手软心善,嘿嘿,咱这里便是打死了人,也只须报个庾死狱中。大人下手越是狠重,他们越能多点畏惧,也才会乖乖地听从大人的吩咐。大人指着往东,这帮贼囚囊子便再也不敢往西了……
张宝官拱手道:承教,承教。
那典史笑道:哪里,哪里。咱们这都是替朝廷办差,对付这些不法刁民,必得严刑苛法,重典惩治,使他们知道些规矩。不然还了得,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三天不打,那不是要竖旗造反了!张大人是金吾卫揖捕司的,说起来跟咱们京兆衙门都是一路,所以卑职才跟大人直说这些。
张宝官说:多谢典史大人指点,下官初来乍到,一切还请大人多多成全。
那典史顾盼左右,压低了声音道:敢请张大人借一步说话。说时状似亲热的在张宝官的肩头拍了一拍,便起身住屋子里走,张宝官不解其意,那狱吏凑近他道:典史老爷请张大人进屋里说话。有要事相告。
张宝官便也跟到屋里,那典史笑嘻嘻的望着他,说:张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这差事落在咱们手里,说来委实是笔好买卖哩。现下大狱里蹲着十几个有钱有势的富主儿,自恃家财,便蹲了监也养尊处优的从来不干活儿,听说朝廷这回要征调刑徒,怕吃不消苦累刑罚,因此情愿出一笔银子来孝敬大人,只求大人凡事能给行个方便……
张宝官尚在迟疑,那典史笑道:这银子白要白不要,京师物贵,居大不易,咱们的俸银,嘿嘿,不说也罢。这要是没点外财到手,那咱们还活不活了?卑职这里有份单子,这上面的人,都是情愿孝敬咱们的,大人不妨多多看顾些。
张宝官心领神会,伸手将单子接过塞进靴筒里,典史喜道:大人尊邸何处,下官也好登门问候大人。
张宝官淡淡一笑道:城南清和坊东四巷,门头有张宅二字的便是舍下,典史大人有空去吃上一杯酒。
那典史笑道:先不劳大人费心,卑职已在复盛楼订了雅座,待公事一毕,请为大人接风洗尘,到时叫上一帮清倌人侍酒弹唱,不醉不散,不乐不归。张大人做事爽快,看得出是个好相交的朋友人,卑职日后一定上门叨扰。
一番计议停当,张宝官这才将一干人犯起出,那典史又说:狱中成例,向来是以邪治邪,以毒攻毒,大人不妨将这些贼囚囊子编成队列,各队点出几人做个管头,把差事交派给他们,若不能按期完成,只拿这些管头是问。如此一来,大人既能省心省力,差使也能事半功倍。
张宝官说:典史大人专治狱事,凡事比旁人总要熟悉些,不如请大人一同办理差事,彼此也好有个帮衬照应。
那典史哈哈一笑:既然大人看中,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典史从人犯中点出若干人做了各队的管头,张宝官趁便也从杂役中点出李佛奴,欲提他做个管头,刚刚有此一说,那典史便道:大人莫非认得此人?
张宝官支唔道:刚才见时有些面善,或许以前在那里见过?
那典史说:此人来头到是不小,只可惜时运不济,结果阴差阳错,成了个糊涂人,京兆大人只能将错就错,给关到狱里……
张宝官奇道:这到是为何?
那典史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改日有空讲来给兄台听。这小子也是好运气,碰到张大人,给赏了一个管头做,这要不是大人关照,这小子只怕关上一百年,关到死了,都没个人问。
因是皇命钦建,加上官府贴出了告示,再有狱中的囚徒和金吾卫的兵卒助阵,金仙坊果然在所限的三天时间里给拆为了平地。
燕国长公主是看中金仙坊地近皇城,周围即是街市,所以无论是出入宫廷还是入市采买闲逛,都很快捷方便,因此请求皇上赐此地以建第宅,而居住于此的百姓怀璧其罪,只能拆屋让地,洒泪迁往别处。
京师国子监的太学生们感其苦痛,便代下民上书陈情,朝廷亦体恤下民,除了给付一笔安家银两,还将靠近外廓城的一块地赏给百姓们居住,只是外廓城这里地偏人稀,路道难行,百姓迁居于此,谋生多有不便,却也求告无门,怕事者往往只能低头垂泪,自认倒霉,性烈之人便咒天骂地,不肯消停。
张宝官因为此差,得了典史八百两银子的孝敬,这还仅仅是个开头,因为不几日后,京师的五行八作都有人找上门来,承揽营建的大小差事,工部的郎官虽说是奉旨办差,却也不敢独吞孝敬,少不得分点余润,大家一同发财。
张宝官虽然收了孝敬,却始终与工部的员郎说不到一块去,闲来无事便常跟典史把酒叙谈,而这姓佘的典史说起大狱里的事,当真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听他说话比在茶坊酒肆里听人说书讲古还要过瘾。
这一日,两人照例相聚会饮,酒至半酣,佘典史说起这李佛奴的事,张宝官留心细听,不时发问,佘典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宝官这才弄明白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李佛奴呆在公主的别业里,把好端端的日子过腻了,却趁着天黑逾墙而走,及至天明,方才走回到四夷馆,不曾想东胡来的使节已在数天前离京北还,李佛奴不明就里,径行直入,与守门的老军起了争执,那老军一口咬定,东胡来的副使已经溺水淹死了,你是那里来的混账小子却敢来此消遣老子!
李佛奴大怒,将老军按在地上一通好打,然而双拳难敌众手,不多会即被看护四夷馆的兵士们拿住,解送到了京兆衙门。京兆大人听说此事不觉大吃一惊,胡使酒后溺水不幸身故,这事不是已经完结了么?怎么这回却又冒出个胡使来?
升堂听供,李佛奴把出使一事讲得真切分明,京兆大人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堂下的这人看来果然是东胡的使节,只是这糊涂案子早已御前定谳,岂能再容他翻案。
京兆大人二话没说,当场批断:此人系京师刁民,假冒东胡使节,意欲通敌叛国!因其未能得逞,故而从轻发落,以国朝律例之通敌未果条,处七年监禁之刑,立即拿入大狱。
李佛奴自是不服,说要面见太宰一辩清白,京兆大人冷笑:胡使溺亡,众所周知,莫非还能借尸还魂?若再多言,当庭杖杀,来人,将此人速速拿入大狱!……
张宝官淡淡的道:这案子怎么判的?可不屈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