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堂里寂静无声,宁安公主总算是讲述完了这一大段曲折惊心的历程,她抬头看看这满座熟悉的亲人,想想自己惨死的母亲,想想自己所受的那些艰辛苦楚,禁不住悲从中来。
“可怜的孩子,真是受了不少委屈!”周太后眼睛红红的,哽着声说。
唐贵妃也听得心中戚戚,忙着安慰她说:“公主快别哭了!你这可不是回来了么?回来了就好!李娘娘虽然不在了,可是后宫有两位太后,有皇后娘娘和我,这今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我都不会袖手不管的!”
皇帝这时候也开了口,他咬牙切齿的说:那个南阳太守,还有这个叫张阿四的刁民,朕要逮住他们,将他们碎尸万段!方能泄此心头之恨!
宁安公主却说:那个张阿四倒也不是坏人,一路对儿臣照顾有加,若不是他,儿臣还不知会流落到哪里?儿臣去东胡也不是遭他逼迫,是儿臣自己心甘情愿的。
周太后听了大奇,问道:咦,这又是怎么回事?
宁安公主说:这一路上和到洛都的几日,张阿四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他便带着我去找昔日的东家和当初一同走镖护镖的弟兄,看看能不能找个能糊口的事情做。可是找了七八日还是没能找到一个正经的营生。他当初拐我本是要卖我,现在却又不想卖了,他一心指望我能嫁个好人家,再不济也想送到公侯府上为奴作婢,这样他也能有所投靠……只是身上的盘缠日渐用尽,再后来便连车马店也住不起,只能蜷宿在城门洞里,白天他去街头舞刀卖艺,换得几文铜钱买些薄粥喝……
“……后来东胡来了使臣,指明要靖逆献上所答应的金帛女子,洛都的百姓有谁愿意将自家的女子送到那夷狄之邦去,靖逆没办法,只得张榜于城门,只要愿意前往东胡,每人可得五十两的身价银子,洛都街市的流民一日多似一日,卖儿鬻女的天天都有,卖的价钱还抵不上朝廷的十分之一,所以那些穷苦人家到也乐意,争先恐后地把自家的女儿卖给官府。
我听人说起此事,便与张阿四提起。这洛都本是我的旧家,如今却成伤心之地,但凡抬头举目,所见所闻皆是旧日旧景,因而时常感触饮泣,偏偏这苦楚又无人可以说得,整日咽泪装欢,万般谨慎,可我还是怕某一日上,不小心就败露了自己的身世,靖逆正在四处搜索,我又岂能自己送上门去,遂那奸贼的心愿!而要是到了东胡便没人认得我、识得我,既便不幸死在那苦寒之地,也不会丢了自家的尊严体面!”
“我跟张阿四说了,张阿四到有些不舍得,怎奈我意已决,当下去和官府订了契书。临行时,张阿四赶来相送,感他之情,五十两的身价银,他给了我二十两,要我带在身上用,说是手头有钱总是方便些,又给置办了御寒衣物并一些路上的吃食,这一次送往东胡的民女共有五百余人,各自拜辞了父母家邦,便都踏上了北行之路……”
宁安公主没有继续讲述她到东胡后的经历,大家也都识趣的没有追问。堂堂公主流落到东胡为奴作婢,实在是让整个皇家大失面子的事。宁安公主真是个有识见的孩子,她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是明智的,而周如喜悄悄的带她回来也做得极是妥贴。
宁安公主带回来的消息,让陈太后和皇帝同样感到欣慰,长公主和柳贵人应该都还在人世,孙淑妃只怕也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将来重逢相见的期待。
皇帝于是将女儿宁安公主安然归来的消息宣谕于朝堂,朝臣们心照不宣的伏地称贺,没有人喋喋不休地追问公主回归的来龙去脉,这让皇帝松了口气。
皇帝为了弥补自己的歉疚,下诏将阳湖一县赐给公主做为食邑,这也是说阳湖一县的财赋收入劳役派差从此由朝廷的名下划归为公主的私府所属,今后任由公主取用指派。
柳子安对此不能接受,上书反对。柳子安说,江山如今只剩半壁,封赏愈过而朝廷益穷,公主但食阳湖一县的租税即可,其余劳役派差仍应由朝廷掌握。陛下疼爱幼女,人之常情,而阳湖诸民百姓,亦陛下之赤子,岂可爱此而薄彼,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说:先帝曾以燕地十五城封于长公主,朕只以一县封公主,既不违制也不逾规,况天子之女,位比诸王,何以言得恩厚禄高?朕封公主也是特例,日后不为。
公主受封之后,皇帝又为李贤妃议谥,谥曰:明贤皇贵妃。以其衣冠下葬于帝都之南,皇帝废朝三日,素服斋戒,朝臣亦为之服丧三日。
宫里,汪皇后正式认宁安公主为已女,为此还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认母仪式。
一切有如湖面的涟漪,风来吹皱,风过无痕。虽然历经苦辛,宁安公主最终还是回来了,大家悲喜哭笑过了,宫里也就复归平静了。
然而这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侍候公主的老嬷嬷们忽然来紫微殿求见皇后娘娘,她们吞吞吐吐的告诉汪皇后说:……公主……公主怕是有孕了!看样子象有三四个月的光景……
汪皇后皱着眉头说:你们当真瞧仔细了?
嬷嬷们说:奴婢们哪敢不仔细,只怕弄错了!可是公主自己也跟奴婢们说了,她老是觉得恶心烦闷……奴婢们可不敢大意,每个人都借故给公主看了病,结果竟是真的。皇后娘娘,这可怎生是好?求娘娘给奴婢们出个主意。
嬷嬷们你一言,我一句的,都等着皇后的裁示。
汪皇后淡淡的说:慌什么?公主有孕那就孕呗!这事吾知道了,你们不得再与别人说起,本宫自会妥善安排,公主有孕,你们更要好好侍候,都下去吧。
嬷嬷们走了,汪皇后歪在椅子上沉思,她心中想:公主肚里的孩子不消说是从东胡给带回来的,假若公主还陷在东胡,生下来的这孩子不折不扣就是个蛮夷野种,自然不宜公开于众,但公主既然回归宫里,这肚里的孩子当然就是皇家的贵种……不过,这孩子留不留,当然还须问问公主自己的意思。
宁安公主所住的慈恩堂就在紫微殿的后面,汪皇后前去看她。等汪皇后屏退了众人,自己落了座,也赐了公主座,便问起这事来。
宁安公主一听,不觉双泪交流,呜咽低泣,难以启齿。汪皇后也不忍触碰她的伤心之处,反而安慰她道:这孩子要与不要,取决于公主的意思,吾不过是来问问。公主的那些伤心事不提也罢。
宁安公主道:母后恩情,孩儿难以为报,求母后替孩儿作主。
汪皇后笑道:这又不是我生孩子,怎么能够作得了主?公主要是不要,但说无妨。
宁安公主红着脸,细声细气的说:这孩子总有一半是我的骨血,还请母后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