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顺风,回时顺水,船行海上,二十日未到,已驶抵姑苏属下的浏河港。姑苏太守不敢怠慢,亲至码头迎接,并说已在府衙备好酒席,为周侯爷、唐左相洗尘接风。
下了楼船,周如喜一刻也不愿多呆,只是吩咐太守速备车轿,他要进京面圣。
皇帝已经得知使团回来的消息,于是在临安殿召见周如喜唐会之。还未等他们坐下,皇帝就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样?东胡到底答应了朕的提议没有?一共提了那些条件?
周如喜不慌不忙的说:回陛下,臣等出使之际,那靖逆探知了风声,抢先一步结好于东胡,愿意卑躬屈膝臣事于东胡……
皇帝有些失望,沉声说:你们虽没办成什么事,但这一去数月的,路上到是辛苦了。
周如喜忙道:臣等世受国恩,虽是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只是臣等此行有负圣望,不免愧疚在心!不过此行虽无实效,但是由于臣等据理力争,指出靖逆伪主,天下所弃,人神所愤,惟有本朝圣上才是正统明君,四海共主。经臣反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东胡大汗最终还是愿意慎重考虑与我朝结盟一事。为表感戴之诚,大汗特意托臣给陛下呈贡胡地特产各色皮毛数百张,并且臣等在胡京与东胡权贵相处甚欢,其中有一南开土大王名也里温者,一心倾慕中华教化,声言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待收复旧都,请陛下赐土封王!这也是陛下恩泽广布,所以能够感化夷狄。臣之言若有不实,请皇上询之于唐左相,便知臣所言非虚。
周如喜的话模棱两可、面面俱到,很是讨喜。唐会之愧不能如,自是佩服有加,当下便也说:诚如喜公所言,东胡汗王对臣等前来宣诏抚慰极表欢迎之至,连日宴请,一再延留臣等长住。胡酋也里温大王更是日夕陪伴在臣等左右。臣等赴胡京及归国,来去均是南大王也里温亲迎亲送,执礼甚恭……
皇帝点头说:夷狄之人能来呈贡,二卿之功不可没,也难得他们有此孝敬之心。
周如喜道:臣还有一事容禀,臣此番出使,在东胡救得一燕地妇人,其家一门忠烈,皆死难于定州城破之时,只余下此妾不幸流落于东胡,臣哀而怜之,携之同归。
皇帝问道是谁?周如喜道:此人便是故幽州都护,其妾室沦落胡地,孤苦无依。当年都护为国力战而死,其妻儿家小亦同赴国难,尽忠尽节,其妾投井未成,被胡人掳去北地,臣得知后,设法将她赎回。如此忠直义节之家,事迹感天泣地,皇上应予表彰封赠。
唐会之此时也顿首同奏。
皇帝对这位幽州都护还是很有印象,普庆四年的四月十四,就在他于怀州万年县刚刚祭祀完列祖列宗的那一天,突然接到了幽州都护八百里的加急呈奏。皇帝这时才惊悉,原以为是铁打的江山,如今有半壁已经在胡人的铁骑下颤抖,而盘踞在西蜀的靖逆也宛如惊蛰后出洞的毒蛇,探身昂首,吐出它长长的信子。
往事历历,如在眼前,皇帝叹息一声:忠臣遗族,为朕而报国尽忠,朕却几乎将其人忘了,朝廷一定要予以优恤赠赐,以吊慰死者,激励后来。
不久,朝廷议功议勋,故幽州都护力竭身死,举家捐躯,满门忠烈,可歌可泣!追赠为太子太保,幽州牧,其妻追授忠敬夫人,其子赠节度使衔,其事迹宣付国史馆,载入《国朝忠臣录》,神主灵位入忠良寺奉祀;其所遗一妾韩氏,朝廷已从东胡迎回,特恩加封为北海郡夫人,赐田一百顷,宅一区,钱百万,男女奴婢各五十人,资以养济,酬报功劳,以此悯遗族,慰英灵,褒忠勇。
诏书下达之日,韩爱奴设香案于其赐宅,焚香净手,祷于上天:老爷、夫人、少爷,上天有眼,皇上终于表彰你们的忠义,天下人也终于知道了你们的节气!你们当初死得可真是冤枉啊!要是朝廷早些派来援兵,东胡兵便入不了关,老爷,夫人,还有幽州百姓又何至于城破身死,沦为胡虏。
韩氏泣不成声,痛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表谢恩,韩氏说:奴本妾侍,未立寸功,不敢受此荣封,皇上所赐,请有司封还。奴命本是周侯爷所救,愿为侯爷之婢,终身服侍,以报其大恩大德。
这下满城都说这位新封的北海郡夫人韩氏恭谦贤良,果然是忠臣多孝子,名门出义妇。韩氏夫死且又无子,而周侯爷的夫人也丧命于洛都城乱之时,正是男独女寡,天作之合。何况当年董祀迎文姬归汉后,曹操既将蔡文姬许配于董祀,一时成为千古美谈,旧时故事,当为今日成例。
皇帝乐从众议,下旨将北海郡夫人韩氏许配与昌盛侯周如喜为妻。
周如喜从胡都上京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如今安置在昌盛侯府,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滋润,这女子原本枯槁的神色,此时终于复现出六七分当初的姿容。
周如喜满心的欢喜,他觉得是时候了,他请韩夫人转告那女子:他将要把她的情形照实禀明给皇上。
韩夫人向周如喜转述那女子的话说:她要进宫,她要亲自见到皇上,她想知道皇上还认不认得她,还要不要她。
周如喜只得遵命,想来想去,想出以新婚夫妇须到宫中磕谢皇帝指配之恩的由头,将那女子也一起带进宫中。
南都的长庆宫对于这女子是陌生的充满了异样的新鲜,所以她掀开车上的窗帘,贪婪地朝外面打量张望。
长庆宫里这些小巧玲珑、风格别致的宫室建筑跟洛都她从小见惯的高大雄伟的旧居比起来,是那么的逼窄低矮,但是这里的一切小虽小,却显得和洛都富丽繁复大不相同的一种清雅与幽深。而那些在庭院里、走廊里匆匆忙忙、来来去去的穿红着绿的宫婢内侍,更是把这里的宫室和庭院装点得象是一个热闹喜兴、生气勃勃的人家。
进宫了,当她从洛都的深宫走出去的时候从没有想到她最终又会走进这南都的深宫!这个过程忽而山穷水尽,忽而峰回路转,天上人间,人间天上!就这么兜兜转转、曲曲折折的象是绕了一个大圈,终于她还是回来了!
这女子的眼睛里现在全是盈盈欲滴的泪,韩夫人紧紧拉着她的手,轻轻的安慰她说:别伤心了,我们已经到宫里了,马上您就可以见到皇上了,苦尽甘来呀,总算是苦尽甘来啊!妾身预先向您道喜称贺!
听了这话,那女子的泪终是忍不住,断线珠子般的滑落,一串紧连着一串。
皇帝在上书房召见周如喜,他有点费解周如喜向他呈奏的一句话,“有一贵人,臣千里迢迢将她从胡地给带回来了,因为身份尊贵,为顾及皇家的体统脸面,所以一直不敢大事声张,此贵人现由臣妻陪同在廊下听侯皇上宣召。”
皇帝问是谁?周如喜说:这位贵人须要陛下亲眼见到然后相认。
皇帝命宣召来见,须臾昌盛侯夫人韩氏扶着一人登堂入室,姗姗而来。
其时皇帝正低头喝茶,抬头见到来人时,身子剧然一震,手中的茶杯跌落在身上,滚烫的茶水全泼在手上,皇帝也浑不觉得。呆了一呆之后,皇帝才失声叫道:“宁儿?宁儿!这、这不是朕的宁儿么!”皇帝此时象个木头似的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