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宫女磕头领命,齐齐称是。
当下汪皇后率诸妃,太子,公主齐赴太庙敬思殿,跪成一片,恭请太后回銮。
周太后没见到皇帝,很是不悦,大声道:皇帝怎么不来见我?他是没脸面来见我么?皇后,你带她们回去,告诉皇帝,他一天不来太庙思过,我就天天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面前不起,皇帝若三天不来,我就在祖宗灵前落发,入正觉寺为尼!以后皇帝的事我再也不管不问!
汪皇后伏地不起,长声道:母后有谕,岂敢违逆。但请母后息怒,儿臣有要事禀告。
周太后这时方注意到皇后,见她妆容不整,衣衫零乱,且面带泪痕,顿时有些吃惊。皇后这就叫众人回避,等到敬思殿里,只剩皇后和太后两人的时候,汪皇后长叹道:皇上今天险些酿成大祸!先是要赐死唐贵妃和陆夫人,然后又下旨收捕唐明父子,唐氏亲族都要在家待罪……
周太后大惊色变,连声道:这、这、这是为何?是得了失心疯么?唐明父子岂可动得!贵妃、陆夫人又何罪当死?皇帝糊涂,皇后难道也跟着糊涂!
汪皇后眼圈一红,道:“儿臣深知此事万不可行,苦苦相劝,奈何皇上盛怒,非但不听,还对儿臣拳打脚踢……”说到伤心委屈处,鼻中一酸,眼中泪水长流。
说来皇后心中确实委屈,想她侍奉皇上十余年,上敬婆母,下抚太子,辛勤劳苦,从不敢稍有懈怠,然而自己做得再多再好,皇上也没有放在眼中,只为区区一个柳氏,皇上手攘之脚踢之,全不顾惜夫妻情分。汪皇后虽然不善妒,但心中那股酸涩,那股不平,如翻江倒海,实在按捺不住。
这下连周太后也呆住了,失声道:“怎么,皇帝居然做出这种事来?可伤着皇后没有?有没有传太医?这个孽障!当真是失心疯!
汪皇后趁热打铁,半吞半吐地说:“皇上非但踢了儿臣,皇上他还说,还说……儿臣实在不敢明告母后。
周太后怒道:你尽管说!皇帝到底说了什么?
汪皇后抹了一把眼泪,抽泣道:皇上胡言乱语,疯颠发狂,他、他要母后另择子嗣,他、他宁肯不做这个狗屁皇帝,也不会放弃宫人柳氏……他要赐死贵妃,诛灭唐氏……
“这是他说的么?这真是皇帝说的么?”周太后身子发颤,手指也抖抖索索地在空中乱点。“这个混账东西!这个混账东西!他莫非是想我气死才肯甘心!”激愤之下,周太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怎能说出这种混帐话来!他以为皇帝是想让就能让的!他这是想置老娘于死地!皇后、太子,社稷、宗庙,他都不要了么!”
周太后热泪盈眶,越说越高声:除了皇帝,天下谁会尊我做太后?册你做皇后?立晟儿为太子?他真是要活活气死我了!这要是让别人做了皇帝,岂能容得咱们母子婆媳的性命!
周太后痛哭不己,汪皇后也同样挥泪不止,婆媳二人在这空荡荡的敬思殿里,在列祖列宗圣像下面,哀哀流泪。
一切正如陈太后所料,不需要皇后太多的劝告,周太后返驾回銮,卧病于颐寿宫静养,除了皇后可以入见侍奉,周太后摒绝众人晋谒。
而在延年宫,皇帝终于见到了让他挂怀不己的娘子柳氏。两人相见的时候,双手互执,泪眼相对,如劫后逢生,各自庆幸。
柳氏盯着皇上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嘴角微弯,笑着叹息:“妾身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官人了!”笑容犹在脸上,眼中却掉下泪来。
皇帝柔声安慰:“有你欢大官人在,娘子一切无需担心!上天注定,我与娘子要做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夫妻。”说时伸出手替柳氏拭泪,然后就握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目睹此情,燕国长公主的眼睛也红了一圈,又想哭又想笑地感慨万端。
有感于延年宫的狭小破旧,皇帝发内帑为陈太后扩建宫室,同时下令延年宫的一切仪制供奉皆比照颐寿宫的例子办理,今后不得再有厚此薄彼之事。
周太后回宫之后就一直在床上躺着,皇帝一连几天,一天数次地亲临探望,周太后都是闭门不纳,只是叫人传话给皇帝。“皇帝长大了,凡事都能自专自主,自然不需要自己这个碎嘴老婆子在一旁噪聒,况且自己只是先帝的一个妃子,怎么当得起皇帝亲自来探望看顾!皇帝还是请回吧!这颐寿宫皇帝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皇帝知道母亲正在气头上,所以只好回头央请皇后出面调和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母子关系。汪皇后受命穿梭于皇帝与太后两处,费尽心机,说尽好话,终于让周太后松了点口。
皇帝于是长跪于母后的床前请罪,自惭自悔发誓要改过自新,周太后一开始仍赌气不予理睬,架不住皇后也长跪自责,于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母子二人这才和好如初。
虽然从表面上看,这深宫内廷似乎又恢复了过去的康乐安宁,只是一切在暗中还是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周太后终于不再严厉的管教皇帝。毕竟皇帝大了,不再事事由着娘了,况且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只有皇帝才是天命之主,皇后、太后乃至太皇太后,说到底都是因为依附于皇帝,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尊荣富贵。
上回皇帝失心疯似的颠狂了一次,万幸没有激出什么变故,倘若哪天,皇帝发痴犯傻,再来这么一次,宫里谁能够吃得消,受得了?
想通了前后这些关节,周太后对柳氏的态度就不再那么消极。她想,与其皇帝与柳氏在西苑芙蓉馆里做着夫妻,从而冷落内廷的皇后妃嫔们,到不如将柳氏纳入内廷,由皇后加以管束教导。她就算真是个妖孽,在自己和皇后的眼皮底下,谅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周太后这就叫来皇后商量,当听到皇后说,皇帝打算册封柳氏为德妃,周太后一听有点不太乐意。汪皇后也说:妃位以贵德贤淑为序,柳氏入宫还不到半年,这位份便高过贤妃淑妃,自然有些不妥。不过民间嫁娶,上依父母之命,下从媒妁之言,选纳后宫,亦同此理。母后或颁慈谕,或下懿旨,明立位分,岂不两全其美。
周太后听了深以为然,于是发出一道懿旨:淑女柳氏,虽出身民庶,然恭让娴雅,太后喜怜之,故召入内闱,承侍御前。因祖制早定,不得破例,宜称柳氏为贵人,位在永和宫淑妃之次。其贵人之称,亦属非常举措,不为下次之例。
这道懿旨圆满地解决了柳氏入宫的位份问题,上上下下因此都松了口气。皇帝兴高彩烈地下令尚宝司铸造柳贵人的玉册金宝,皇帝亲谕,当依汉季旧例,贵人为三夫人之一,当以玉册金宝授之。
这其实也是逾越规制的,国朝定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用玉册玉宝,贵德贤淑四妃授金册金宝,其余地位卑下的嫔妃或有册无宝,或有宝无册,或册宝全无,只有诏书,太后既然已经明旨,贵人位在淑妃之次,那么就算比照淑妃,柳贵人也只能用金册金宝。
尚宝司的监丞不敢奉旨,当面请示周太后与汪皇后。两位娘娘均示下说:一切随皇帝喜好。皇上以后若有其它旨意,均照旨遵行,不必趋颐寿宫或承天宫另行请旨。
周太后的让步也使皇帝愧疚于自己的蛮横不孝,因此也想报偿自己的母亲,让她消气息怒,心生欢喜。
皇帝心中已经开始酝酿几个重大的决定:他将罢万年侯宋知远的相位,改拜自己的娘舅、周太后的同母弟昌盛侯周如喜为宰相领天下军国事;还将任命周太后的异母兄弟周如乐为车骑将军兼领羽林卫事,并派出自己身边的太监为禁军的监军。
皇帝不傻也不呆,军权掌握在外人的手上,已经隐然对外朝内廷构成了威胁。象上次他发怒,说要赐死贵妃,收系唐家父子时,皇后、太后以及身边近侍所表现出来的惊惶失措,让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稳固。
京中豪门并立,作威作福,其时已久,自皇祖仁宗朝开始,世族大家轮流上位,把持国政,日渐习以为常,到先帝文宗在位,诸贵家更是焰势高炽,尾大不掉,延续至今,其骄横之态,非但未见收敛,反而越演越烈,大有架空皇帝,胁迫禁中之势。
皇帝为此筹谋了好久,准备趁着改元,翻新气象,将属于自己的君上大权一点一点收回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