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比自己小了一岁,如今圣寿也三十有一,登基御宇至今已是第十个年头,可从皇上十六岁纳妃东宫算起,这十余年来,论起子息来仍只有一男一女,这要是太子有了什么不测,皇上岂不是要断了血脉?如果先帝文宗和当今皇上这一系的血脉当真断绝,那么皇帝的大位就会落到亲缘最近的西蜀靖王的身上。
身在西蜀的靖王爷是文宗皇帝的亲弟弟,当今皇上的亲叔父,他是仁宗皇后即孝贞宋太后的小儿子,也是最受孝贞宋太后宠爱的儿子。
当年孝贞宋太后为了贴补靖王,不但将自己积年的私房倾囊相赠,还不惜将川中天府膏腴之地的整个西蜀都赏赐给他做了封国,整个西蜀的大小诸事,都要听从靖王号令节制。想想西蜀有一百多个州县,光出产的财富就占了天下的十之二三。
而西蜀靖王虎视眈眈,图谋大宝的野心就跟周娘娘妄想取代母后,入主中宫的意图一样,早不是一天两天,如果真要是因为帝位无人继承而归他所有,那当真是做梦也要笑醒了。
子孙后嗣,家国之本!连圣人都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女人绝不可以心怀嫉妒,尤其身为后宫里的嫔妃!皇上若能广纳妾侍,生下个百子千孙,这才是江山社稷的莫大之福!因为祖宗传下的家国天下,若无足够的子孙去守护承继,就难保不会落到旁枝或外姓的手里。所以为了江山社稷,宗庙子孙,长公主未雨绸缪,亲力亲为地替皇上操办这事,天下有谁能指责长公主的不是。
除了献美人藏娇于芙蓉馆,西苑长乐殿未央殿的营建工程,也同样出自燕国长公主的谋划,因为这些事暂时先要瞒着外朝内廷进行,因而也只能由长公主在其中一手筹措操办。
她找来姑苏维扬一带的工匠,完全按照苏帮的样式来起造营建。她打小就看着宫廷是这个样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它现在还是这样子。唉,这宫廷早该换换新颜了!皇上贵为天子,难道修不起座房子?看看那些市井上的富家翁,哪个不是但凡有了点闲钱就去造大屋起高楼纳小妾。
至于母后延年宫的修缮改造,在长公主看来,不过小事一桩,等西苑长乐殿未央殿的工程了结,便将工匠转来此处,自己得空跟皇上一提,皇上岂有不允的。
燕国长公主的车轿辚辚而过。李贤妃叫保姆嬷嬷们带宁安公主去那边御花园玩耍,她跟孙淑妃在这里有话要谈。
李贤妃看着长公主刚刚过去的车轿,冷笑着说:瞧她现在神气活现的,整天无所事事在宫里东游西荡!哼,再神气又有什么用?上天不保佑!所嫁的男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她早该修行积德做做佛事了,可是害人的心却还不死!前几天就害得太平坊的算命瞎子家破人亡!人家瞎子算命凭嘴吃饭,不过是实话实说,用得着赶尽杀绝这么狠毒?
孙淑妃曾经偷偷的把皇上的生辰八字和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纸上,叫人带出宫,请这瞎子算算,结果这瞎子真是瞎了狗眼,胡写瞎批了八个字:有缘无份,妾侍终身!
于是孙淑妃说:这瞎子算命有这么灵么?耍耍嘴皮混口饭罢了,他若真算得灵光,又何至于家破人亡?可见算命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有什么一定。
李贤妃说:这你就不懂!凡事皆有定数,那瞎子也是本身的命中该当如此!他不是说逆天改命,必遭反噬!这反噬看来就报应在他身上!唉,只有那枉死的状元,京中无人不惋惜,这么一个读书种子,几百年都难出一个,生生给她克死了!京里如今说什么来着——死了状元郎,冷了寡妇床,天上白虎精,地上扫帚星……谁沾上自然谁倒霉!
孙淑妃笑道:“你这个老了,现在人人都改唱新的了——寡妇心,万般毒,怀恩坊,燕子啄,京兆尹,莫敢问,恨苍天,生妖精……也不知道是谁人编的,倒是贴切的很!”
李贤妃大笑起来:这倒有趣得紧!我也来唱唱,寡妇心,万般毒,怀恩坊,燕子啄,京兆尹,莫敢问,恨苍天,生妖精……
孙淑妃听她唱完,却是一叹:要我说,那状元郎可怜是可怜,但上面有皇命压着,又是奉旨成婚,也由不得他去挑三捡四。到是玉田侯家,那才真是倒了大霉!玉田侯就这么一株独苗苗,原指望成为帝媚,做了粉侯,可借此中兴家业,重光门楣,一时也不忌讳是寡妇再醮,谁承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下白虎精入室,扫把星登堂,可不害苦了自家!小侯爷一死,玉田侯家便无后人可以承嗣袭位,于是竟连爵号都给废除了!
李贤妃知道她家跟玉田侯家素有渊源,当下不好再说什么,便引着孙淑妃往御花园里闲逛。眼前花树亭台,假山池沼,都是些日日看腻的景色,李贤妃说:这园子从我们进宫就再没有修过,到是西苑那儿接连起造了许多殿阁。
孙淑妃这就望向西苑,指着新造的那片殿阁,说:你看都已经开始盖顶了!
李贤妃说:是啊,听说取名叫长乐殿、未央殿,跟太液池中的芙蓉馆连成一片。
听到“芙蓉馆”三个字,孙淑妃定住脚步,语气有些急促:我听人说芙蓉馆里藏有妖孽,这事姐姐可知道么?
李贤妃说:你也知道了?单你我知道有什么用!皇后不问,太后不管,西苑又不许闲杂人靠近,皇上躲在里头做些什么,又有谁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也决计不敢往外说。
孙淑妃说:纸又包不住火,总有天光大现,真相大白的时候,到那时,难道皇后也不问?太后也不管?真要闹腾起来,怕是有好戏可看!
李贤妃叹了口气,淡淡说道:真要闹腾起来,那也是旁人的事,跟我们可有半点关系?
孙淑妃沉默了半晌,才说:话虽如此,到底、到底这宫里太平无事,上上下下才能安享富贵。
李贤妃说:嘿,该来则来,当去则去,过得一日是一日,这些闲心留着别人去操吧。
日子总是一天接着一天,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也未尝不好。
李贤妃和孙淑妃现在真是看开了很多,宫廷里的奢华热闹虽说与她们紧密关连,却并不从属于她们。就像蔓生在深宫内苑各个角落随处可见的野草闲花,悄无声息地开花结实,转瞬之间枯萎衰败。而这宫廷。生老病死,进进出出,如走马流水,一轮一轮地流转不息。
她们身为嫔妃,怎么说也是被人艳羡的贵人,但在比她们更尊贵的人眼里,在方正严谨的太史官的笔记里,在朝廷卷秩浩大的厚重的史册里,乃至在后人探究追寻的眼光里,她们的份量都是无足轻重的!她们的姓名封号事迹或许能够被人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的提到,但除此之外,她们再无什么能够供人津津乐道评点谈论的话题。但她们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总算是挤进了后宫,从而挤入了历史。
李贤妃和孙淑妃对自己将来能在历史上占据怎样的地位应该是漠不关心的,她们不操心这些闲事。她们活在她们自己的世界中,尽量地平淡从容,自得其乐。
当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她们和汪皇后唐贵妃都是东宫的妾侍,那时谁也不比谁尊贵。可就算是做嫔妾,人与人之间还是会有所区别:汪皇后背后有陈太后撑腰,而唐贵妃不但有周太后支持,她的娘家整个春水候家族也随时可以倾全力帮助。李氏孙氏于此略逊一筹,只好不争不抢,甘居人下。
既然如此,势单力孤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她们相互勉励,相互安慰,彼此扶助。当某日李氏提议,宫廷险恶,人心难测,不如结拜为姐妹,也好在这后宫之中同心协力,相互照应!孙氏对此自然赞同。于是择一吉日,两人在佛前焚香起誓:他日若能发迹,决不忘相互提携,生死相随,富贵与共!
皇上即位,她们分别被封为永庆宫的贤妃和永和宫的淑妃。宫居寂寞,长夜难眠,两人的感情不但未见生疏,反而往来得更是勤密。
她们原只希望她们的一生就这么舒适安闲,无风无波的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