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郭虎啸医生一下班回家,整个家里的气氛就变了,我们都变得严肃沉闷多了。
一般情况下,郭虎啸医生要先上楼换件衬衣,洗一把脸。下楼的时候,他的脸看上去神采奕奕,更显得体格强健了。他喜欢拍拍手掌,跟妻子张云芳开开玩笑;见到了我和郭璐瑶,仍然要问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晚饭一般在六点半左右开始。妈妈和奶奶做好了饭菜,端上了餐桌,大家就开始吃饭。每次吃饭都好像是开一次会议。因为郭虎啸医生会逐个逐个地盘问我们。他凌厉的目光逼视着我们,我常常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一般在开始的时候,郭虎啸会漫不经心地先问妻子:
“云芳,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于是张云芳就会吞吞吐吐地,把她一天在屋里屋外所做的事一一列举出来:去菜市场买菜啦,准备饭菜啦,冲洗卫生间啦,电话核实她父亲星期天来不来啦,给几个同学朋友写信啦……
然后,郭虎啸再简单地问问郭璐瑶。璐瑶的回答一向很简短。但是我很多时候,根本听不懂郭璐瑶在说些什么。后来,时间长了,我才开始看出来,其实连郭虎啸医生自己,也听不懂郭璐瑶的一些话。
因为郭璐瑶回答得很快,话里充满了音乐术语。比如:
“我正准备把勃拉姆斯的弦乐四重奏,改编成艾维斯式的组曲……”
这些话,对于我这样的音乐外行,当然一点也听不懂。可这是郭璐瑶几个月来一直在创作的乐曲。
我看了她一眼,从郭璐瑶的表情里,能看出某种掩饰着的、嘲弄人的、甚至高高在上的神色。郭虎啸医生注意到没有呢?
自从我来到了这个家庭,郭璐瑶就不再是个受宠的孩子了……大概是因为她的心情不好,导致身体健康似乎也越来越差了。
上个月,郭璐瑶因为牙疼,拔掉了几颗牙齿;不久,她的胆囊发炎;她的体重并未减轻,可是看上去略微瘦了一点,好像一只漏了一些气的气球。
这导致她脸颊上的皮肤,讨厌地、松松地直垂到脖颈,使她看上去像一只聪明的青蛙。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很像是一个中年妇女在说话。她跟母亲张云芳站在一起,一般人很容易当作是亲姐妹。
郭璐瑶住院动胆囊手术的时候,要五个人才能把她抬上手术台!
郭虎啸医生的一位同事,抱怨郭璐瑶在医院里的行为,说她不懂合作,太孩子气了,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甚至还侮辱了护士。最可气的是,郭璐瑶竟然还想换医生!
当时郭虎啸看到女儿在他的同行面前出丑,感到很难堪,就责备道:
“璐瑶,你这么大了,也应该有点自制能力了,竟然还像个吃奶的小孩子!哪能行啊?难道你想退化,让自己的脑子变成婴儿的脑子吗?”
郭虎啸医生的脸涨得通红,非常生气,对女儿在医院里的行为感到难为情。
从那以后,几个星期里,父女俩关系很紧张,以至于吃饭时,郭虎啸医生对女儿的问话,都显得那么冷淡乃至漠不关心,似乎他也并不期待得到合情合理的回答。
“璐瑶,你能对这件事再作些解释吗?”
“我在延长那些不成调的音阶;我在设法用三重和声,把传统四重奏的自暴自弃本性改编成戏剧。你知道,四重奏曲子实在难写。人人都知道的。”
这些话,我仍然是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估计其他人也是这个感觉吧!
…………
然后就轮到我了。
如果说郭虎啸医生不太听得懂郭璐瑶说些什么,那么他总是能够很好地理解我。
我有很多很多的东西要汇报。高中数学课本我已经自学了一半,不久整门课就可以学完了;我从头至尾学习了物理课的复习大纲;还逐章地学了有机化学;我还记熟了郭虎啸医生给我的一本生理医学中的无数图表,这些图表表明不同血管中的血管壁组织的情况和渗入物,以及有关心脏及其特性的一切……
我能一次背上好几分钟,全家其他人都坐在那里认真倾听:
“心脏的原生质,存在于哺乳动物胚胎的前肠套叠两侧的中胚层。胚胎的心血管形成于……”
我看到郭璐瑶的眼睛露出了茫然的神情——哈哈,这一回可是她听不懂我在讲些什么了!
我感觉到郭璐瑶的不安情绪和张云芳的敬畏心情。我能大谈内分泌系统,回答郭虎啸医生有关该系统最细微的问题;我能背诵各种腺体的总体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