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了一楼大厅,急忙穿过门厅,向餐厅走去。我的心情有一点紧张,再加上确实饿了,一心想着眼前的这顿饭。
我心中时而会出现一种怀疑的感觉,仿佛我是走错了门。我已经正式被郭虎啸收为养子一个月了,按说我没有理由再有这样的感觉,这样不真实的、疑虑不定的感觉。
这种不安的情绪,大概是因为现在,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从房子的后部,从音乐室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显然是郭璐瑶在弹琴。每天中午吃饭前,郭璐瑶都会坐在那架漂亮的大钢琴前,一个音一个音地弹着,往一张纸上画一些复杂的小点点。
郭璐瑶不无得意地告诉过我,她是在作曲呢!郭璐瑶的乐曲,每一页都是难以置信地精心创作的;因为我不懂音乐,在我眼里却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些五线谱上面,有着郭璐瑶写下的几百个音符,有的用黑铅笔画得很仔细,很浓,有的则简直不能再更潦草了,增删很多,划得那么使劲儿,连纸都给划破了。
音乐室是一个椭圆形的大房间,在房子的后部,它靠外面一侧的墙全是玻璃的。在这个房间里,摆着那架昂贵的大钢琴,它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浓重的、油漆了的木头和桐油的气味。
此外还有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书本和活页乐谱,这些乐谱有的是郭璐瑶自己写的,有的是一些著名作曲家的作品。此外,还有一只书橱,郭璐瑶在里面保存着每一件事情的记事卡片。
起初,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对待郭璐瑶才好,她在生活中很任性,很娇纵,对我的出现很反感。她很多次故意欺负我。我甚至觉得郭璐瑶和我的姐姐韦洁的性格很相似。
但是现在我懂了,郭璐瑶有天赋,有音乐天才,这就把她和韦洁区别开了。我毕竟是寄人篱下,也就不和郭璐瑶计较什么了。我几乎一切都让着她。好在她还有点数,没有得寸进尺,渐渐地,她对我也开始温柔一些了。
…………
我走向厨房,我知道在那儿,我一定会受到欢迎。郭虎啸的妈妈,和太太张云芳,两个女人正在那儿准备中饭。果然,张云芳见到我进来,亲热地说道:
“啊,东凌回来了!你去图书馆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云芳对于我做的任何事情,不管有多么简单,似乎总是感到很惊奇,仿佛她不相信我能做这么多事情似的。她老爱捏捏我上臂的肌肉,由于我的瘦削而经常蹙起额头。
“你今天读了点什么书呀?”
张云芳问道。我把书递给她看。她皱起眉头,把书拿到自己的眼睛前。她有一点近视。她翻阅了一下那本《无州历史上的进士》,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懂得,她是认为读这本书没多大意义,可是她说的话还是很温和:
“你对这方面史料有这样的兴趣,你爸爸会很高兴的。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了解自己所居住的城市的历史。”
奶奶虽然没什么文化,几乎不认字,可是也点头表示赞同。她很少说话,对我可没有张云芳那么大的热情。
奶奶也是一个矮胖女人,但是远没有张云芳那么胖,那么松软;她看上去壮健有力,走起路来很快,总是忙忙碌碌,简直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的皮肤有些黑黄,杂有酱紫色。
奶奶只朝我看了一眼,就转回头去了。她忙着准备饭菜,俯下身子从炉灶里取出什么。郭虎啸太太则仍然在翻阅着我的书,说道:
“是啊,这本书似乎挺有趣的,资料很丰富。”
张云芳说着,把书还给了我,又拍拍我的肩膀,说道:
“你一定又是走路去的图书馆吧?你是到哪儿都走路,以前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一个月的工夫,走路快走遍了全无州城。你是我们家唯一不管多远的地方,都是走着去的人。你一定很累了吧!只怕你这就吃饭,对胃不好吧?”
郭虎啸太太说着话,一边用手轻轻按在我的前额上,又用大拇指慢慢移动着,拉紧那儿的皮肤,以便可以凝视我的眼睛。
她假装是个医生,好像很懂医学知识似的。其实这全是在开玩笑,因为她像个小女孩子似地笑了,并且放开了我。
张云芳在厨房中间的一张小方桌前坐了下来,这是一张普通的,没有加工过的木头做的桌子。她开始很快地切土豆丝,切得非常细。
不知道为什么,张云芳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就这样身子放松了坐着,全身重量都落在椅子上。她每天除了出门去市场买点菜,其他时间几乎老是待在家里。
我喜欢看我的养母这样干活。她如此专心致志,如此不挑不拣。她那粗壮的小腿在桌子下面稍微伸开。她穿着护士们穿的那种干干净净的白鞋,鞋带紧紧地系着。她的围裙也是白的,可能是由于干了一上午的活,现在已经有点脏了。
当张云芳在切土豆丝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脸上大颗的汗珠,它们偶尔滴落在她那宽阔的胸脯上,她是个又大又胖的女人。在围裙下面,她多半总是穿着白色衣服。当她抬起手臂的时候,我有时可以看到她胳臂下面隐约的色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