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喜欢那两头牛,因此我经常逗留在牛棚里,有时就偎依在老牛的身旁。
我那暖和的面颊,紧贴在牛冰冷光滑的躯体上,我的两眼直瞪瞪地睁着,可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两头牛都如此地安静,使得我不得不什么也不想。
两头牛都是那么魁伟,它们的腿、肩和背脊是那么有力,这把我跟它们分隔开了。我抱住它们的脖子,用自己的脸去擦它们那皱皮的脖子,经常和它们说话,就像牛郎对他的那头老牛说话一样。
可是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一般情况下,老牛并不注意我这个小孩子,它们安详地吃草和反刍,视我如无物。对我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失落。因为在我渺小的身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感动它们。
它们大声嚼着干草,脑袋几乎老是低垂着,它们总是静静地、默不作声,只是偶尔在那业已腐蚀的蹄铁上,转移一下所承受的重量而已。
有时候我觉得这两头老黄牛,大概什么都不想,什么都记不得,什么欲望都没有。它们是如此痴呆、迟钝,就像生命已经耗尽,只留下纯粹的肉体,一大堆结实的肉,绝对地顺从和冷漠。和那些鸡鸭鹅不一样,它们十分安静,仿佛站在那儿睡着了,仿佛多少年来一直没有变化。
虽然我很欣赏这两头老牛,我自作主张地认为它们是我的朋友和知音。但是,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说来,我还是感到我和它们之间是疏远的,隔绝的。我无法逾越一条看不见的界限,而进入它们的思想世界。
是的,不要以为它们没有思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它们就像是高深莫测的哲学家。牛比我们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要深刻得多,也更加触及生命的本质。
话说四年之后,我上了高中,恰好贾平凹写的奇书《废都》在1993年横空出世,一时之间,沸沸扬扬,洛阳纸贵,全国人民莫不谈论《废都》。
当时我花从牙缝里省下的八元钱,买到了一本盗版书,扉页上平凹先生的相片模糊不清,手稿照片上的字倒龙飞凤舞,非常耐看。那本书因为涉黄,到处充满了“此处删去多少字”以及众多的方框,而一度遭到了全面封杀。
我却认为这本书写得确实非常好,堪称贾平凹的代表作。我当时好几天没好好上晚自习,详细研读过此书。那些男欢女爱的描写,固然很吸引我那样的小青年,可是最让我感兴趣的,却是书中虚拟的一头牛的思想,写得非常有趣,与我在本章小说中的感叹,异曲同工,不谋而合。因此我在这里摘录一部分,与书友们奇文共欣赏。
看完这本书,许多人物命运多舛,令人洒一掬同情之泪。但实际上我觉得刘嫂的那只牛才最值得同情,它是名副其实的哲学家,在许多地方都有独到见解,只是它的语言不为人所知罢了,下面我将此书中两处原文摘抄如下,一是做记录,二是将它的思想转化为人类能看懂的文字,也许牛的思想真是如此——
当“我”在终南山的时候,就知道,有了人的历史,便就有了牛的历史,或者说,人其实是牛变的呢,还是牛是人变的?但人不这么认为,人说他们是猴子变的。
人怎么会是猴子变的呢?那屁股和脸一样发红发厚的家伙,人竟说我是祖先。人完全是为了永远地奴役我们,又要心安理得,就说了谎。如果这是桩冤案,无法澄清,那我们就不妨这么认为:
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进化了两种,一种会说话,一种不会说话;说话是人的思维的表现,而牛的思维则变成了反刍。如此而已。
啊哈,在混沌苍茫的天地里,牛是跳蚤一样小得几乎没有存在的必要吗?不,牛是庞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躯,有健壮的四蹄,有坚硬锋利的战斗之角,但在一切野兽都向着人进攻的世界里,独独牛站在了人的一边,与人合作,供其指挥,这完全是血缘亲近心灵相通。
可是,人,把牛当那鸡一样,猪一样彻底为自己服务。鸡与猪,人还得去饲养着方能吃它们的蛋,吃它们的肉,而牛要给人耕种,给人推磨,给人载运,以致发展到挤出奶水!
人啊人,之所以战胜了牛,是人有了忘义之心和制造了鞭子。
…………
我为我种族的屈辱而不平,鼻孔里开始喷两股粗气、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尘土地上冲开了两个小土窝。我注视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终于平和下来,而一声长笑了。我的长笑就是振发一种“哞”。我长笑的原因是: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动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狰狞,无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区别于别的野兽而随人进入了文明的社会。
好得很,社会的文明毕竟会要使人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向毁灭,那么,取代人而将要主宰这个社会的是谁呢?是牛,只能是牛!
这并不是虚妄的谚语,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发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吗?况且,牛的种族实际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进入人类者,君不见人群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爱穿牛皮做的大衣、夹克和鞋。
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务,他们在混入人类后自然依恋牛的种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责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东西来偷偷暗示和标榜!
而自己——这头牛洋洋得意了,实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个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来到人的最繁华的城市里了,试问在哪个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于大街?!
我思想到这儿,于是万分地感谢庄之蝶了。是庄之蝶首先建议了一个女人从山野僻地买我而来,又牵了我进城现挤现卖奶汁,更是说下一句“牛像个哲学家”,一字千金,掷地有声,使我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圣的使命。
啊!我是哲学家,我真的是哲学家,我要好好来观察这人的城市,思考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与牛的过渡世纪里,作一个伟大的牛的先知先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