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怒之下,转身跑出了房间。
我到了堆柴草的棚子里,费劲地套上了雨靴。我的心怦怦剧跳,似乎喉咙里的痒也变成痛了。我开始暗暗地啜泣。
在身后的堂屋里,母亲正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和韦洁的声音混在一起,很恼火的样子。
我刚才说什么啦?我也是气糊涂了。但是,我不愿回去说我后悔了。我才不回去。人要脸树要皮。不去。我要到姥爷家去,我要离开这儿。
这个房间太臭了,堆满了柴草和一些破破烂烂的箱盒筐篓,也许还躺着一些刺猬黄鼬之类小动物的尸体,它们为了取暖爬了进去,不小心死在里面了!我见过腐烂的刺猬,真恶心。
我父亲的忧郁沉默,我母亲的怒气冲冲,我姐姐的尖酸刻薄……这一切,我再也受不了啦!
我跑出大门去,一直到了通往陶镇的公路上。
小雨越下越大。我浑身哆嗦起来。几分钟后,韦洁也步子沉甸甸地追过来,站到了我旁边。韦洁把我的午饭饭盒递给了我。她低声说道:
“东凌你这个小鬼头,别学着治气啊!跟自己妈妈计较什么呢?”
我一直打着哆嗦,怎么也禁不住不打。我用手背擦着自己的鼻子。我不想让韦洁看出我一直在哭;这个假惺惺的坏姐姐,见她的鬼去吧!
家里那只黄狗也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我没有理它。韦洁弯腰把它抱了起来,对它低声哼唱了一首什么奇怪的歌谣。然后把狗放下地,赶它回家里了。
我不理睬韦洁,继续往前走,经过了我们的小商店,我注视了它好一会儿。
那儿,窗口都已钉上了木板,这是商店关闭的标志。它是一座灰扑扑的小房子,位于马陈村公路和申陈村公路交接的拐角处。它南面有一小块场地,堆放着大堆破烂不堪七零八落的东西。
再往南看,跨过一条结满冰的小水沟,是一个机井屋子。再往南大约150米,就是我家的住房。
在这里,我仍然可以看见大门口停放着父亲的三轮摩托车。这是一辆二手车,父亲花了一千多块钱买来的,为了运输庄稼和去无州城批发小百货用的。
我家的东面,大约二百米远的地方,就是霜苗沟,这里是一片小树林,主要是杨树、柳树、紫穗槐和一些小灌木丛。
——作者注:关于霜苗沟的风景,我在《心比天高——大学日记》里,插入过一篇小说《霜苗》,曾对其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写,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搜阅。
此时此刻,我的父亲是否正躲在霜苗沟的林子里呢?他是否正坐在木桩上,吸着卷烟,沉默痛苦地思考着人生的重大问题?有时候他会猛地扔掉烟蒂,用他的脚后跟把它们碾碎吗?
韦洁没有对我再说什么。我没有去正视她。但我眼睛的余光,感到了她那狠狠地朝我的脸刺过来的严厉、愤怒的目光。
天气非常阴冷。寒气像一把锐利的刀,似乎要刺穿我的肺,使我浑身麻木。太阳射出朦胧无力的光线,但没能穿透阴霾。
我觉出韦洁在注视我。我眯起了眼睛,仿佛决心要避开我不喜欢看的什么东西。远远的地平线上,浓密的乌云已经形成。我猜想天一定要下大雪了。
…………
现在,我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仍在回想着那天早上的情景,还有那八宝粥的香味。我想起母亲生气的面孔。
我为什么会那么说气话呢?为什么会说出那种奇特的话来呢?我竟然要去跟姥爷同住?
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的姥爷。因为姥爷和我父亲之间的感情不好。为了借钱的事,以及为了那次父亲在陶镇开饭店失败的事,他们翁婿俩激烈争吵过。
当然,这两个人之间,我更喜欢我的父亲。对我来说,我的姥爷简直是个陌生人,他对我一点也不友好。
而我的父亲是如此之亲,他的脸会在我的头脑中膨胀扩大,这张脸那么亲密,精力旺盛,使我惊喜不已。每当酒后,血涌到了那张脸上,使父亲显得生气勃勃,无所畏惧。
我记得前几年,我们家经济还算宽裕的时候,父亲和我经常坐在小商店里,父亲说着笑话,我们闲呆着,坐在扶手椅上,两条腿懒散地分开,有时候我还把一条腿,放在扶手上,自由自在地听父亲讲故事,真是舒服惬意,现在想想简直恍然如梦。
我们能够一连坐上几个小时,谈谈天,断断续续地有过路的顾客走进来,买点东西。之后我们哈哈笑上一通,就心满意足了似的。
有时候,有一些朋友坐在商店门口的长沙发里,好长时间也不走,跟我父亲闲聊天。我就坐在一边,我爱听父亲和别人谈天,说笑话,嘲弄人,讲故事。
我父亲的声音,会随着别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和他们进行着战斗,直到把他们击败。他的那伙朋友都很爱挖苦人。他们笑得很欢,带着嘲弄的口气。
我就在附近徘徊,既不完全和他们在一起,也不完全被他们排除在外。有时候父亲的眼梢瞥我一下,看看我是否在听。父亲讲的故事,进展总是很快,引人入胜,让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