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那片林子里,我发现过一堆烟蒂和烟灰。我知道,这就是我父亲睡不着觉,在床上待不住时,来这里闲坐的地方。我用脚踢了踢那堆东西,仿佛这是一个使我困恼的秘密似的。
我的母亲拖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她替我擦了擦鼻子。这时,韦洁想要什么;她低声嘀咕着,朝食品橱走过去,在我的脚上绊了一下。她抱怨道:
“韦东凌,好狗不挡道,拿开你那天底下最大的臭脚!”
我气呼呼地把脚抽回到自己的椅子下面,说道:
“你才是臭脚!你自己走路不当心点,还老是怨别人!”
“你们两个啊,啥时候才长大?”
妈妈看着我们说,叹了口气。桌子上摆满了东西。现在我的母亲坐下来了,她给自己拿了一个碗,一把调羹,一只玻璃杯,舀上了满满一碗八宝粥。
碗碟筷子都挤在一堆。我想拿掉一些坛坛罐罐,让桌子上腾出一块地方来。我想对韦洁大声嚷嚷:
“你以后不要管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
但是我匆匆地吃着,默不作声,闷闷不乐。我感觉八宝粥里糖放得太多了;我在一个地方就撒了一调羹糖。舌头都甜得难受了。
我朝正在用手背擦眼睛的母亲看了一眼。要是我的父亲这时进来的话,我们还得给他腾出个地方呢!我们的房子太狭窄了。再放上一张椅子,桌边也得让出一个位子。这张小饭桌,几乎已经无法再容下一个人了。
以前,我经常盯着父亲吃饭。我父亲的粗糙、变色的牙齿,他的嘴咀嚼时有节奏的磨动,他的吞咽动作,使我着了迷。
我盯人的眼神,我那睁着大眼看人的习惯,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爸爸多次说过,不要盯着人看。可我就是改不了我的习惯。
妈妈跟我和韦洁谈话,谈论买新衣服的事,以及给我姥爷买过年的礼物。几个话题混在一起,有冲突也有调和,有拉紧也有松拢,有争执也有同意,以及迫不得已改变主张。这就像是音乐,高高低低,抑扬顿挫。
后来,母亲打开了收音机。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已经有很多人家买了电视机了,可是我家一直还没有买电视机。父亲说是为了不打扰我和韦洁的学习,可我知道,他其实是为了省钱。
母亲是要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但一定是调好的电台位置动过了,大部分声音都受到杂音的干扰。为什么我的母亲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让收音机一直这么吵下去呢?
我吃得很慢,食物难以下咽。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看到韦洁呕吐,我就感到自己也有点想吐了。
那么这杂音干扰的后面是什么呢?收音机和妈妈、姐姐的声音后面又是什么呢?有什么我值得听听的东西吗?
我突然问道:
“爸爸究竟在哪儿?”
母亲忧郁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回答。韦洁说道:
“爸已经出去了。”
“干什么去了?”
“我怎么知道干什么?他用不着和咱们汇报。”
“爸到底上哪儿去了?”
我转头问母亲。母亲正在拣桌边的什么东西,从那块褪色的油布上摘掉它。她终于说道:
“唉,你爸总是睡不着,出去走走了。”
“天这么冷,还老是出去。我感到真奇怪。”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母亲叹口气,说道:
“唉!他睡不着。我真担心他是得了抑郁症。”
我们都默不作声了。韦洁自顾自地喝着八宝粥,发出呼噜呼噜的粗俗的声音,对我们的沉默毫不在意。
我跟韦洁和母亲紧紧坐在一起,靠得那么近,我们的脸就像三只靠得很近的飘荡的气球,很快就要轻轻地碰在一起了似的。
玻璃窗上,靠里面结着一层冰花,一层很薄的、一片片的、图案奇特的冰花。
我坐在炉子后面,凝视着窗口。要是父亲突然回来,瞪眼瞧着我们,会怎么样呢?他一定很饿了,在寒冷的树林子里盘桓了那么久。
我想象着父亲,这时候肯定在呼出一阵阵水汽,呼吸时嘴边冒出一团烟雾。他低头走着,弯着腰,一头黑发像又细又长的密集的钉子,乱蓬蓬的,似乎从来都没有梳理过一次。
父亲深深的眼窝中,那对眼珠凝神地注视着这个悲惨的世界。他一向确信,别人没有什么事情能对他保留,对他隐瞒得了什么秘密。
这就是我的父亲韦西川。整个陶镇的人都知道韦西川。他是陶镇的名人,虽然创业老是失败,可是混了个倒霉蛋的名声,陶镇管区的八九个村庄,人人都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