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氏的丫鬟把一碗药端了过来,说:“太太喝药了。”
我就帮着把丁氏扶起来,她一动就开始喘,我摸着她的背,肋骨根根,明明还隔着那几层衣服,她竟然就瘦成这样了。
我瞧着她喝了药,喝完了又开始咳嗽,好一阵才缓下来,还差点把药又吐出来。
她的丫鬟把药碗端走,转身的时候,我明明看到她在擦眼泪。
丁氏仰头躺着,额头上都是汗,脖子上也是汗,她双手平摊在两边,张着嘴,喘着气,眼里泪光闪闪,像干涸至死的鱼。
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瞧见她痛苦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受,几欲落泪,只是强忍着,怕她更加伤心。
好一会儿,丁氏说:“妹妹,你能帮我把桌子上的那本集子拿过来吗?”
我答应着,去她的书桌上找,看见她书桌上堆得满满的书,又有许多画,都平平整整的放着。
我略看了看,除了些花鸟山水,就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嬉笑玩闹,第一张画上写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而下面那些画的旁边都写着:“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正看时,丁氏说:“妹妹,别看那些旧日的玩意了,那些东西我都要烧了的,看着叫人难受。”
我忙放下那些画,拿起书桌上一本《易安词》问丁氏是不是,丁氏努力撑着看了看,点点头。
我就赶紧把书拿了过去。
丁氏把书打开,翻了翻,然后拿出两束绑在一起的头发。
那头发束小拇指大小,一根缠着绿线,一根缠着黄线,都用一根红线绑在一起,还打了一个结。
丁氏把书放在被子上,然后就去拆那个结,但她使不上劲,扯了几下就又咳嗽起来,满头是汗,手也抖了起来。
丁氏就歇了歇,然后让她的丫鬟给她拿把剪刀。
丫鬟把剪刀拿过来以后,丁氏就毫不犹豫把头发剪成了几截,都扔在了火盆里。
火盆里一股烧焦的味,我赶紧用帕子捂着鼻子,丁氏看着被迅速烧焦成灰的头发微微笑起来,然后含着泪满足地把剪刀递给了丫鬟。
丁氏跟我说:“妹妹,让你看笑话了,如今我真是什么也做不了了,要是在以前就好了,我陪你去逛园子,说真的,这园子可是真的好,如果要我说,我现在最舍不得的竟然就是这园子了。”
她闭了会眼睛,说:“我好歹看着它建起来,什么地方种什么花草,假山怎么摆放,亭子怎么设计,院子的名字……哪一处我都参与了的,园子建成的时候,请了许多人来,他们都露出羡慕的眼神……”
丁氏咳嗽了一会,说:“这园子的每一寸我都看过,都摸过,这么些年了,它还是这个样子,我都慢慢老了,可是它还是这样好看,真好看呐,当年先帝还让画师把这园子里四季的景色都画到画上去呢,可是画又能画下多少呢?”
“春天的时候,从园子进去,花都开了,一路上只看到姹紫嫣红,燕子早归,梁间新巢已筑成……”
丁氏看着我,但我觉得她并没有看我,她的眼神透过我看向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她看向的究竟是那片盛时的园子还是那个园子里的人,又或者都不是,她看向的只是那片过去的岁月。
她脸上露出真正满足的笑容,她的眼神清澈,她的嘴角翘起,她看起来既美丽又温柔……
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我都会想起她这一天的模样,我想,她当年出嫁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模样,或许还要更美,那时的她肯定拥有如这一刻般的幸福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