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之上马车来往,贩夫摊主叫卖着,走卒与人打着招呼,李丘与人在后院门口交谈,喧嚣声此起彼伏,凉棚之下却静谧下来,只有瓷碗轻磕案几的短促声响一闪而逝。
只要价格合适,立刻卖……
端木堂东墙边、与凉棚就隔了一道墙的案几一侧,罗彩背对窗棂跪坐,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神色紧张无比,还夹杂着一丝喜悦。
猜对了。
不出所料,那管公子能够挑着担走街串巷,绝非与人勾结戕害罗家之人。
一般人若得罪罗家,怎敢随意抛头露面,便是短视之人当真与人勾结想不到那么多,此时也该拿着分到的钱帛逍遥自在了,还挑担行商作甚。
此时峰回路转,她喜难自禁,望着小翠端着木案过来,急忙掩住嘴,挡住可能有些痴傻的丑态。先前的那番大起大落啊,总算是有了尘埃落定圆满结束的感觉呢。
小翠自后院端着糕点水果绕过木架凑到案几边,小心翼翼地将木案放在案几上,跪坐下来垂头低声道:“姑娘,不曾想那声音真是林家三公子。端木堂与他竟是还有来往……如今被小八哥拦在后院门外了。”
罗彩微微蹙眉:“看到你了?”
那林家三公子林镇林子圭是部江夏郡从事林衍的三子,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凭着放诞不羁的性子在圈内臭名昭彰,昔日罗彩及笄时林镇也跟着长辈来过罗府,此后不论是路上遇到还是两家长辈过寿,林镇每次对她都会有过于殷切的表现,对方一帮狐朋狗友还曾调侃过两人很般配。
事关名节,那林镇又非良人,罗彩自然不想跟对方见面,以免对方纠缠不休。
小翠嘟了嘟嘴,“姑娘不信我。”又嘿嘿一笑,“婢子一早就让罗永叔躲小屋,自己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啦。小八哥那么聪明,不会说的。”
窗外有人笑了起来,罗彩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翠垂头没看见,又低声说:“我听了墙根,听着像是来找李掌柜要钱的……他那字与诗文哪里能看啊。姑娘,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要不要问问小八哥?”
“你我不懂,不许乱嚼舌根啊。”罗彩没好气地捏起一块糕饼塞到小翠嘴里,又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过头望向雕龙刻凤的窗棂,两条细眉却微微皱弯。
……
凉棚下熏香袅袅。
暖阳清风,药茶飘香。
田辅清朗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响起片刻后,李并也笑了几声。
“二郎,此等书法、诗文,你当真可以自行做主?”田辅笑着伸出细瘦修长有些老茧的右手五指,抓向那两片竹简,“你可要跟叔父说实话。李掌柜说了,这等书法比蔡中郎的飞白体还要珍贵百……倍。”
话语停顿极短的时间,田辅斜了眼李并捏得两片竹简纹丝不动的枯槁手指,山羊胡又动了起来:“若当真是你首创,我东亭街士人委实不多,此次你与卜金退学,便只有伍壹一人了。”
他笑着收回手,端起茶碗,“‘独此一份’用在行商乃奇货可居,于此事上并非善事。虽说叔父方才想着我辈后继有人,能令你取巧以书法诗文再次得以求学,叔父定然是要帮衬一把。”
田辅牛饮一通,尖嘴猴腮的脸上依旧笑意温和,双前臂放到案几上,捏起毛笔一指空碗,朝李并说道:“满上。”
飞白体由蔡邕所创,在表现形式上是在字上用墨水笔触干枯部分的浅与字整体的浓墨形成强烈对比,有的刻意在字体周边弄出墨水将尽时的丝线,给予字体强烈美感,据说是蔡邕从给鸿都门刷漆的匠人身上受到的启发。
但从书法发展的真正意义上说,飞白体不过是在书法的形式上做出创新,也就是丰富了书写技巧,而楷书是的的确确脱胎换骨,衍生出了一种新的字体。
这是创新,独此一份,当然比飞白体,亦或其他现有的书法都要弥足珍贵。
这老掌柜的眼见与书法,管佐真心佩服,但这为人……他望着老掌柜握着竹简若有所思,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心中颇有微词。
田辅在东亭街是出了名的好人,哪家出了大事,基本都会帮着忙前忙后。当初卜金死了父亲,乐授断腿,还有管二叔、管母过世,乃至乐家管家这几年的生活上,田辅都是帮过忙的。
李绸被拐走那次,也是田辅托关系让市长多费心,后来有人贩子同党想要报复乐授管扶他们,还是田辅团结邻里帮着度过难关,又托市长佐吏尽快逮捕了余党。
也是因此,管佐往年对田辅这种仁义之人就多有钦佩,这人几乎是把东亭街所有人都当成家人看待。这也是他想跟田辅做石灰生意的原因之一,安全,可靠,越是这种立了牌子的人,越不至于毁掉多年名声。
这时看这老头偷偷摸摸给田辅使绊子,摆明了不把来打圆场的田辅放在心上,管佐想着给这老头使点绊子,却是有些气馁。
人家家大业大,估计不是看在田辅的面子上,凭这性情就算贪墨楷书也不奇怪,他要使绊子,别惹上一身骚就不错了。
这么一想,他又有些奇怪。这老头仗势欺人,那小厮的为人是蛮好的,可小厮明显身不由己,怎么就引来了田辅?
小厮口中的姑娘来了?所以小厮过去找田辅,田辅过来……
这明显属于两家店的事了,看这老头的性子,也没把田辅放在心上。
所以……
是那姑娘插手了?
世家大族的姑娘……
管佐想着,望了眼窗棂。
巷闾里有李丘的道歉声与男子的骂喝声传出来,管佐瞥过去一眼,只看到隔壁酒肆下土上木的墙壁,心中自觉不能暴露太多,于是笑而不语,想着刚刚太早表露自己拥有处理书法的权力又有些懊悔。
乐燕却是迫不及待地说道:“田叔,你说的哦,我可记住了。不许反悔。”
“哈哈,此事我自是一诺千金,便是千金买马骨。只是,光我说当不得真,先要看你仲匡兄到底是不是原主了。”田辅又斜了眼李并,“小燕,你该疑心二郎从何而来的本事才对。书法你不懂……叔父这么与你说,这书法在有心人眼中价值连……”
大概是顾及到管佐的祖父讳连,田辅顺口说出之后,望着管佐干笑一声,换了个说法:“价值千金,是真的千金,你可明白?”
“价,价……值千金?”小姑娘一字一顿,说完后保持着微微张嘴的口型,望向管佐。
管佐朝她微微一笑,“田叔夸大了。”
“是吗……”小姑娘低声回应,笑着回过头,目光低垂望着黑底红边的双耳茶碗,肩膀微微一缩,原本捧着茶碗的双手挪到身前,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揪住了左手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