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昊天眼皮未抬，淡声道：“太子有什么事容后再议。”

“事关灾情，请父皇听一听。”宇文晔坚持往下说，“苏州郡守上奏称朝廷下拨的赈灾粮食在运送途中被匪盗劫持，查不清劫粮者来路便冠名为‘匪盗’，儿臣以为此事蹊跷。倘若是寻常匪患，一则没那么大胆子敢犯死罪劫持官粮，二则即使有人胆大包天劫粮，苏州官府出马也该一举拿下。可是苏州郡直辖的青铜县胡县令却因此命丧黄泉，戴郡守更是落荒而逃，宁可进京被您罢免官职也不敢再留在苏州，由此看来处处疑点不合常理。”

粮草在官道上被劫持的事并不多见，从前偶尔也发生过几回，无一不是幕后另有人暗中筹谋诡计。青天白日之下杀死平乱的朝廷命官，还有本事逼走一郡之首，可见这伙人绝非等闲。

“你想如何？”宇文昊天龙目一闪，隐约猜测到几分。

宇文晔直视皇帝，声线平直却坚定：“儿臣想去苏州查明此事，查明官粮去向，给枉死的胡县令一个交代。”

果然如此！

“胡闹，身为一国储君岂能随意离京？何况照你所说苏州境地被人暗中盯上有所图谋，朕更不会答应你去。”宇文昊天悠悠张口，储君乃国家根本，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轻出。即使太子不说，他也意识到年后江南一带发生的种种事情绝不简单，仿佛和数十年前的那件事有所相似。

上官丞相略微向宇文晔靠近半步，紧紧皱眉道：“陛下所言极是！苏州如今没了郡守主持大局，又和灾区浙州紧密挨着，具体情形如何复杂我们皆不清楚，恐有许多危险麻烦。即使陛下要派遣位尊之人前往平息事态，那也该选大皇子殿下或三皇子殿下，您贵为太子理应坐镇京城为陛下分忧国事。”

“丞相此言，我不敢苟同。常言道居其位而谋其政，正因为父皇对我寄予厚望日后愿托付江山，眼下我更该为父皇分担，替臣子百姓谋福。”宇文晔神色从容坦然，侃侃而谈，“父皇，儿臣有预感，如果先前那拨赈灾粮草被劫的事不查清楚，萧侍郎此去浙州也未必顺遂，说不准还有人背地里给他使绊子拖延灾情，到那时候唯恐酿成大祸不可收拾。儿臣跪请父皇成全！”

话音落下，掀袍跪地。

他这一跪不要紧，上官丞相等人按礼自然也要跟着跪地，还有殿内恭立的内侍宫女也连忙低头伏地。

宇文昊天见状瞳仁猛然收缩，脸孔上神情僵住凝滞，半晌没有回过神。眼前仿佛浮现出数十年前这座昭阳宫金銮宝殿内的一幕幕情景，不止是他，还有上官丞相也同时陷入悠远回忆中。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三十年前的旧事，同样的地方，类似的情形，只不过跪在地下请辞的人不是当今太子宇文晔，而是先皇永惠年间的贺王宇文昊鹤。那一年浙州不是水患成灾，而是恰逢百年不遇的大旱，贼寇作乱官府无能民不聊生。先皇最为疼爱器重贺王宇文昊鹤，哪里舍得他亲赴浙州赈灾？于是贺王双膝跪地，痛心疾首地说：“儿臣知道父皇对儿臣期许远大，舍不得儿臣去吃苦涉险。但是假如儿臣不顾大旱灾情，不管百姓死活，以后哪有颜面立足于世人前？儿臣身为皇子理应先为天下子民谋福，再顾及自身。父皇放心，儿臣此去必然拼尽全力，争取早日还浙州百姓安宁平静的生活。”

先皇拗不过他，终是首肯贺王前去浙州赈灾。贺王言行一致，到了浙州一边先安抚百姓设棚施粥，一边召集谋士苦思冥想终于整理出救灾之策。救灾期间贺王事事亲力亲为衣食从简，甚至带领当地官吏与百姓同吃同住，浙州富户皆被贺王一心为民仁厚贤德的风度所感化，纷纷答应开仓放粮救济灾民。许是上苍都被贺王感动，一个月后天降大雨，连下三天三夜旱情大为缓解。然而贺王并没着急离去，而是留在浙州亲领百姓挖渠引水，以防日后再有旱灾时也能抵挡，不至于庄稼全部枯萎颗粒无收。浙州百姓时至今日仍然感念贺王的所作所为，只可惜贺王平定旱灾回京不到三日就被先皇斩首示众，当日京城内外多少百姓泣不成声沿街相送。

这一切变迁猝不及防，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宇文昊天慢慢收回思绪，强忍住唏嘘感慨的冲动。他的太子宇文晔容貌俊美至极却并不算肖似他，相反脸颊轮廓隐约可见贺王当年的影子。侄子肖似叔伯不足为奇，好在宇文晔有勇有谋城府不浅，比起当日一味心慈性软的贺王其实强了许多。

其实他深知当年若不是贺王离开京城，一颗心全然扑在赈灾上面，哪里会轻易遭人算计被扣上谋反罪名死得那样冤屈！时运流转，浙州又出灾情，苏州也不太平，如今轮到他的太子自请亲赴，背后又有何等阴谋在酝酿发酵？不论如何宇文昊天坚信自己不是先皇，不会被轻易蒙蔽，不会连自己最中意的儿子都不相信……所以，他倏然间就释然了。

“罢了，”宇文昊天深吸口气，“朕准了。”

宇文晔微微松了口气，规规矩矩磕了个头：“儿臣叩谢父皇。”

“都起来吧。”宇文昊天环顾四周，眸光又落在白沐莞身上，看来这小子是想带她同去苏州，难怪方才敢打断他的话。

果然宇文晔趁热打铁，忙不迭讨要人手：“既然父皇允了儿臣去苏州，那么儿臣请求让巡防营凌统领和小白将军陪儿臣同往苏州查案。”

宇文昊天暗思太子此去苏州不会轻松，有凌峰尘陪同也是多一重保障，自然而然挥手道：“准。你们明日启程，想来不会比萧侍郎慢多少。”

皇帝言外之意是可以结伴而行相互照应，毕竟苏州和浙州同在江南地界，最起码有四分之三路程相同。可惜宇文晔并无此意，于是直截了当回绝道：“父皇恕罪，儿臣临行前还想拜别皇祖母和母后，可否容后一日。”

当着外臣的面，宇文晔提出这点理所应当的要求，宇文昊天少不得答应：“你能有此孝心也是极好，左右这两日出发别耽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