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刘括打断道，“废话少说吧。赶紧把衣服换了，别耽误时间。”

靖昌二年，冬十二月。迎亲部队出京师时，金陵又下了霜。汉中飘起雪，刘拓穿着刘括的粗布短衣来到官道上。衣服单薄，他手脚有些僵。官道上只有一辆马车，李知梦站在马车下，对他抱了抱拳。

“走吧。”刘拓说道，跳上了马车。

“回京师。”

李知梦扬起马鞭。马车咕噜咕噜地在官道上行驶，刘拓靠在车壁上，身上披了一张厚重的狗皮毯子，怀里抱着手炉，有些昏昏欲睡。

何方圆在百忙之中从金陵城回了一趟苏州老家。前些天家中二弟差人来了书信，说是父亲病倒了，想让他回去看看。何方圆是在都堂当值时收到的信件，他皱着眉头读完了信，平章事贾俨注意到他的神情，介问他出了何事。何方圆如实回答，又将信折好收到怀里，刚想说没什么大事、不回去了，贾俨便叹了一口气说：

“回去吧。眼下能好好尽孝也是不易。”

何方圆只好告罪请了假。他对父亲是否真的病倒了尚且心存疑虑。上一次，他还在洛阳，那时候北狄人还没打过来，他正在太学里读书准备科举。父亲托商队给他带了信，说是得了重病，要他务必回来一趟。他回去了，可父亲却好得很，活蹦乱跳得还能逗猫遛鸟。他这才知道，原来父亲是知道了北狄人和大晋打仗，看我方有败势，唯恐洛阳保不住，介才诓他回去的。

何方圆对此一直心怀不满。没能在洛阳与帝君共进退是他最大的遗憾，他还记着仇呢，二弟就又来告诉他父亲病了，颇有一种“狼来了”的欷歔之意。

但这次，父亲确实是病了。

何方圆往家里赶的消息传回了苏州，二弟何方嵘一大早就来到了乡亭里等何方圆。他看见自家大哥的马车到了，就上前去迎。

“爹最近精神怎么样？”

何方圆与何方嵘共乘一辆马车。何方圆瞧弟弟的神色凝重，开口刺探道。

“就……诶。哥你回去看吧，今早爹只喝了一碗粥就又睡下了，也不知眼下这会儿醒了没有。”何方嵘说道。

何方圆哦了一声点点头，而心下却在疑惑：难不成，父亲这次是真的病了？何方圆这才开始担心了。

何家是苏州地界里最大的布商。何家的锦不仅在当地，连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正所谓“一寸何锦，一寸金，寸金难买一缕锦”。何锦是苏锦中的翘楚，更是朝廷贡品中一等一的物件。往年何家呈给天家的锦缎连后妃都难得分上一匹，在民间贩卖的角料也都是有市无价。更听说去年与北狄议和时，我方使节带去北方大定城的财物中就有好几箱何锦。

何家嫡长子的身份让何方圆还在洛阳时就在各世家子弟中名声鹊起，可何方圆自己却嗤之以鼻——有钱怎么了？还不是一身铜臭味儿。国难在即，做商人的谁想到的还不是自身利益？何方圆只觉得丢人。

何家的山庄坐落在虎丘山上，有大大小小无数个湖泊。何家祖上附庸风雅，便起了个名字叫做“云水山庄”。可这山庄确实建得风雅，进了山庄后何方圆跨过了三座石拱桥、五座九曲十八弯的跨水梁桥和一条矴水桥才到得父亲居住的主屋堂前。

父亲的院子里有一处叠石，听说当初是找北方的匠人特地来做的，上面还留有何方圆儿时玩闹涂刻上去的三字经：子不教，父之过。这么多年了，父亲倒也没教人除了去。何方圆瞥了一眼，就进了父亲的堂屋。

“也不知行个礼、唱喝一声，你的教养呢？”

何家父亲的声音中气十足，但隐隐能听出些病态虚弱的痕迹，似乎还在强忍着咳嗽。何方圆凑上前去，往他父亲榻前的落地花罩上一靠，说：“当初你骗我回来的时候，怎么不讲‘教养’二字呢？这次我可是险些就没信你这‘邪’了。要不是贾先生发了话，我可不想就这么回来。”

何家父亲冷哼一声，又自觉理亏，半晌没说一句话。何方圆撇着嘴叹了口气，见父亲忍咳忍得辛苦，便坐到了榻前拍拍他的后背。

“想咳就咳出来，憋着作甚？本就做了病，憋着再别给憋出什么别的毛病。”何方圆说道。父亲瞧了他一眼，笑了一声，这才放声咳出来。

何方圆的父亲叫何明盛，却不是苏州这一支何家的家主。何家本家是住在太湖里的一个小岛上，不做布匹生意，更不似他们，是个从祖上开始就制笔、造纸的书香门第。“湖州的笔、徽州的墨、宣州的纸、端州的砚”，若不是本朝改了郡县，恐怕到现在他们何氏都还要自称一句“湖州何氏”。然而这织锦生意却是何方圆的太祖白手做起来的，本家着实帮不到他们什么。眼下整个姑苏的何锦全靠何明盛亲自打理，而何明盛也上了年纪，有些小病小灾也实属正常。

何方圆不禁感慨日子过得飞快，强壮的父亲竟也有老了、病了的一天，心里就多了几分愧疚之意。他将父亲的卧房环视了一遍，只见屋内陈设和几年前他上洛阳前时相比都没什么变化。于是，他暗自决定自己还是要对父亲好一点儿的，一家人总不该为了点儿小事儿就剑拔弩张，就像贾先生所说：“眼下能好好尽孝也是不易。”这些年他愈发觉得世道风雨飘摇，谁都不能料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活得一日是一日，只能且行且珍惜。

何方圆将父亲半揽在怀里，给他揉着肩，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父亲说着话。他见父亲身边只有几个小厮在侍候，便问道：“怎不见郭姨娘？”

“去布庄里看了。”何明盛答道，很享受儿子的孝敬。“晚些时候再接你娘舅家的表姐儿过来。妙儿听说你回来，就说要见见你。”

何方圆给何明盛捏肩的手停了下来，瞬间将自己刚下的决心忘得一干二净。他脸上右边的眉毛挑得老高，纠结出一个夸张弧度，只听他阴阳怪气道：

“哟，这病了是真，想借机给我说门亲也是真啊。”

何明盛听出他语气里的刺，不满道：“你也不小了，都快二十弱冠了还没娶亲成家的可没几个。你说要科举，状元点了；说要做官，官也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先前称病叫你回来，是我这个做爹的不对，没强逼着你。现在我也顺了你的意，你在金陵也混得风生水起。你还有什么不满？这次回来了，就是要给你定门亲事。妙儿是个好姑娘，从小就喜欢你，她有什么不好？这件事你答应最好，就算不答应……你，你不应也得应！”

何方圆被何明盛说得眼皮直跳，他站起身，回嘴道：“我娶谁也不会娶陈妙！”

何明盛被他气得脸通红，抬起手直指着何方圆，连说了三个“你”，而何方圆马上截住他的话，说：“怎么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吗？就因为你给郭姨娘扶了正这事儿得罪了我娘舅家，少了个照拂你生意的人，你就想拿我作交换了吗？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说完，何方圆转身就夺出了房门。何明盛气得浑身发抖，不顾病体鞋也没穿就下了地，他紧跟着喝道：“何方圆！你现在是‘状元郎’了，怎么？我这个做爹的，是管不得你了吗？”

何方圆站在院子里，听见父亲追出来的声音后脚步顿了顿，只觉得思绪被搅得一团乱。他皱着眉又看了眼自己小时候在叠石上刻的“子不教，父之过”，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