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人家的王老师长得喜庆,浓眉大眼,满腹经纶的模样。我稳稳坐在板凳上,换做以前七八岁时候,我恐怕忙着化身成老鼠,不是一溜烟跑掉,就是东躲西藏。他人长得高,一米八的个头,双腿像两根筷子,脚一并拢,整个人就像一把勺子。他龟速前进,一瘸一拐,左脚跟打在右脚踝,走个一步,便要停上一路。走在路上,石子和泥巴掺杂一块,地面尘土乱飞一处,飘荡进了眼,看花了世界。远远看似个盲人行走在迷途却不知返。感叹,岁月这把无情的利刃,何故磨去他棱角,又给了他世俗这把镜子。时间刻下铭文,历史在叙述。他满目疮痍,流淌一地青铜血液。世人如今在看,在笑。一旦有了年纪,成了他这模样,甚至更为不堪。他这把现成的镜子,怎就起不了丁点作用。总归来说,谁也不愿面对将来自己会是千疮百孔的样子,准确说来,是缺少一股气息,世人称它为勇气。我这不正要捡起勇气,背上骨气。王老师可以是行者,那我就做行者他徒孙。
我几乎是从板凳上跃起,跟他率先打了招呼。“王老师,好啊,许久没见您啦。”在这,我必须补充说,我是钦佩他的,无关他是不是老师,教育者。
我嗓门变得异常洪亮,眼睛快要弯成河。
“这不是沈意丫头嘛,都长这么大了,嫁人了吧。”
“还没呢。”我低下声笑笑。“赶明儿要是嫁人,王老师您可要赏个脸,来喝上一杯。”他眉毛攒动两下,笑意渐浓。“好好好,喝上一杯,来喝上一杯。好孩子,是个好孩子啊。”他双手交握,拄在拐杖顶端,支撑着整副身体,微微向右倾斜。我站在石灰掉落的墙壁前,满耳朵都是他破口而出的爽朗笑声,朝阳闭幕,流光溢彩,自他眼里渗出沧桑。我目送他迈出我视线,他虽行动不便,但脊梁笔挺,威严神圣。
我举头望着屋檐,穿过厚厚的砖瓦,嘴里是阵阵叹息声。未来很难想象,也无法描述,但我会怀有期待,祈祷不会那么糟糕。有一天我也衰老成了他的样,被人追着在背后咕哝,“这老东西,上了年纪,就是麻烦,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说话的若是旁人,我也犯不着在意。怕就是怕,身边与自己亲近的人,嫌我人老不是个东西。王老师不就是,日子过得并不似个人样。我脾气犟,弄不好会玩个离家出走,这一走,要是没人把我当回事儿,那就真老糊涂,自生自灭了。亏得奶奶对我百般疼爱,但终究是个白发人。我黑发人每天都在干些什么正经事儿,出路何在,何时有出路。奶奶老化的速度已赶上我成长的速度,无知无觉。我是不是该做好准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天,要以怎样的姿态送别而不那么难过。
从小在奶奶怀里受教育,能否习惯没有她怀抱下的斥责和关爱。奶奶说话基本都带理,我听也便听了,就是行动做不到与其一致。“你不是说劳动光荣,还要帮忙阿金,现在什么时辰,你不瞧瞧,书都读**去了。”我摇晃着上半身从床上爬起,一个劲的死命点头,口里跟念经似的,会说,“奶奶教育的是,奶奶此话有理,奶奶是活菩萨,奶奶如春风拂柳令人心生舒畅。”所以,“再睡五分钟,五分钟就好。”我也算是有一定意志的人,可肉体这么倒下去,岂止五分钟的事。中午,再摇头晃脑起来,眼睛能看清的也只有手和脚,头疼得厉害。后来是有位朋友在我耳边说了这么一句,犹如醍醐灌顶。他说,“连自己欲望都控制不了的人,和畜生有啥分别。”我当时就想,我就是一畜生,或许连畜生都不如。
奶奶挑在肩上的分量,我这辈子都可能无法担起。我现在回来啃老,她断然不会说些什么,可加在我心上的砝码,每天都在重一克。重到无法承载的时候,世界塌方。因此有时候想想,农村就农村吧,简单过过日子,陪陪她老人家,不也挺好。可转眼外边世界,所有简单想法都变得复杂。不读书还好,读了书,能假装没读过书吗?一门心思想着往外跑,不就是受过点教育的农村人吗。这次,许是跑得累了,过了头,才回来歇歇。回来也有一个月,天气炎热的不像话。我煮了稀粥,最合奶奶的胃口,她乐意吃,我就大量的煮。她每天下地回来,从井里打了水,直直往身上倒,冲淡空气中一股扑鼻的酸味儿。我往水壶里添了水,过去军人用的老式水壶,她时刻套在脖子上,像一口旧钟挂在胸前不停晃悠。她换下衣裳,向上卷起厚厚的袖管,盘腿坐在地面,凉席舒坦,降温。
“刚见到王老师了?”
“见了,我还以为自个认错了,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被人追债呢?”
“王老师说的?你可别出去多嘴。”
我一惊。摆摆手。
“他可什么都没说,不会真的被我说中,被人追债吧?”
见她欲言又止,我是更加好奇。
“他这是替人做担保,吃了亏了,用的房子和田地做抵押。”
心下一紧,赶忙又问。
“担保那人呢?跑了?”
我想,故事情节一般都这样发生。
“没跑,死了,刚不久前死的,什么也没留下,就剩一坛骨灰。”
我消化了许久,清了清喉咙,还是问道,“王老师,他不见得这么没有眼见力吧?”
“你这孩子傻不傻,人就突然这么死了,谁也拦不住,老天爷都不行,何况是王老师。”
听见她落寞的叹息声,在空气中盘旋。
我摇摇头,忽而觉得之前对生活的描述都太过矫情。
“那王老师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有事也得扛着。”
我点点头,起身准备午饭去了。
自那天与奶奶为王老师的不幸感到悲哀之后,就连连皱眉,直至今日我的心还梗在一块地方,没往外撤出来。“自己的事儿都搞不定,你哪来的闲情逸致去担心别人。”多么残暴戳心的一句话,直接明了果断。我甩甩头,瞪眼对着眼前有些恍惚的人喝道:“我闲着没事干,咸吃萝卜淡操心,与你有什么干系。”
“怎么就和我没干系呢?”
对面镜子里的身影晃了晃。
阿金正坐在我家楼底下,帮忙出去干活的奶奶编竹篮。当真是活见鬼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做啥啥都成。我立在一旁,时不时发出赞叹。“好,不错,漂亮。”他低头专注手心的活,睫毛上下扇动,眼皮一张一合,唯独嘴巴子纹丝不动,没露半点口风。“阿金啊,你怎么啥都会,我真觉得你厉害。”我抽抽鼻子,双眼发着光,往阿金周围投射。
“少拍马屁,有事说事儿。”他一语道破我心思。转耳一听,更觉着回味无穷。阿金男人起来,真是让人束手无策。“也没多大事儿,就是,我想拜你为师。”他身子一顿,忽的停下手上动作,硬着头皮问了问,“沈意,你再说一遍,哈?”我恭敬的一抱拳,声音洪亮。
“师父,请你收我为徒。”
阿金用余光瞄我,眼神似乎不大正常。这定是没理解我说的话,没反应过来。于是我又一抱拳,说道,“师父,请你收我为徒。”
“沈意,做了徒弟,还能成媳妇吗?”
“成,当然成,徒弟和媳妇不矛盾。”
他嘿嘿一笑,甚为得意。
我转眼想来,便察觉是哪出了错。
是哪呢?哪呢?
媳妇?他说的是…媳妇?
那我回了什么?
“不对,不对,你耍赖,专欺负我老实。”
“媳妇,你脸红了。”
“混蛋小子,竟占我便宜,讨打,该打。”
他坐在矮小的木凳上,我往他精壮的身上扑去,一个劲挥动着手臂,借势打他,可又哪舍得。轻轻捶弄了几下,在他耳边嚷嚷,“不许叫,不许叫,不许叫,媳妇。”“不叫媳妇叫什么?妻子?夫人?还是嘎子婆,看你喜欢哪个?告诉我。”我一愣,要不是阿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我都怀疑他被妖魔鬼怪附了身。
当阿金光天化日嚷嚷着媳妇二字,很多事情不再那般单纯。我不禁一哆嗦,浑身战栗。事后想起,越觉得自己也是功力深厚。如此肉麻矫情的举动,什么时候可以这么浑然天成使用。怪不得之后,阿金常会笑我说,媳妇的脸蛋红透了半边天,好似那漫天云霞轻落脸颊。而此刻,我背着身,掌心贴住红霞满面,滚烫肌肤貌似被灼烧过一般,倏地放下手,又刷的捂住整张脸。
心乱如麻,情迷意乱,我像池塘的一汪春水,被岸上的人搅乱了心神。他痴痴的不走,我就静静地等候。会不会同电视剧里演的和书本上写的一样,他要...轻轻撩起我,然后将我带走。或者拉起我的手,深情款款说出那三个字,中意你。原来骨子里,我还是期待他能做些什么的。想着想着,我当真害羞的红了脸低了头,还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随之起伏,那种心里头冒着泡的感觉,甚好,甚好啊。扑噜扑噜,扑噜扑噜,喜滋滋的冒着泡。
“沈意,我先回了。”
啊?
他利索的站起身,眸子闪烁着异样的光辉,静静看了我一会。
“这给你。”他捣鼓着口袋掏出了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