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蹙起眉,扭头向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个浑身缀满补丁的年轻人,一路撞挤着他人而拥至前排。说这话的同时,那只紧紧攥着土碗的手却仍努力地向前伸着,老旧的碗沿破了几个口,锋利边缘险些划到低头分粥的姑娘脸上。
“喂,你……”
孙策正想出言教训他,却觉衣角被人拽住,回头一看竟是那书生打扮的少年。少年不发一语,只是轻轻摇头示意他莫要插手。孙策再转过眼,便只见施粥的女子双眉紧锁,霎时眼中凛冽骤现,恰如出鞘寒芒。然而只在须臾之后,那料峭孤冷的眼风便在垂落的眼帘之下收敛些许,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幽然飘入孙策耳廓。
她却没有善罢甘休,只利落地一抬手,便一把将那只破碗自年轻人手中夺过,继而手腕一翻,仿佛极不经意似的将土碗投向不远处的石墙。破碗砸中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瞬间便摔得四分五裂,再难盛上什么东西了。
原本有些嘈杂的人群顿时静了下来。那出言不逊的年轻人看着被摔碎的土碗,仍呆愣地立在原地,保持着先前伸手讨食的动作。却见女子以眼风斜扫了一眼,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一把拽过,将他生生拉至面前。
“有手有脚的男人整日混吃等死,竟还有脸面如此出言不逊。”她唇角下放,一副甚是不快的模样:“瞧不上别吃便是,我家可不欠你的。”
言毕,她在手上的力道又多加重了几分。那人的手掌一时间竟呈惨烈的苍白色,疼得他嗷嗷直叫,嘴上却仍是不饶:“你、你这泼妇——”
“……哈。小人而已,长姐何须与他置气,倒脏了自己的手。”那书生少年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自一旁拉过了年轻女子的手。她听闻此话后倒也不做他语,只顺着少年的力道而放开了攥紧手腕的五指。年轻人赶忙撤回手捂在心口,以一脸吃痛的表情瞪着她。
“还不快滚?真要叫司马姑娘生气起来,你的手此刻可就断了。”坐在一旁为人听诊的男子此刻也沉声开口。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就着瓷盖与杯沿磕碰的清响,略略低头轻啜了一口。温热水汽氤氲着抚上他的眼眉,薄雾笼罩之下,那层淡淡的疏离与轻屑竟愈发明晰起来。
听那男子如此说道,众人便都炸锅般叫骂驱赶起那个年轻人来。他虽是不甘,却也不得不在众人的唾骂声中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窜开去。
“司马……姑娘?那你果真是弦师妹!”在旁静观的孙策一时不知是惊是喜,话语词句也不由得脱口而出。世事当真就有如此巧合,只是凑巧来京的工夫,倒真是能见到故人。
“有这么巧?我只当你又在骗我。”周瑜搁在唇边的酒杯顿了顿,抬眼将信将疑地看向孙策。
“别别别,我哪敢骗您呢?”孙策好气又好笑,“知道你不信,我连信物都带来了,你看——”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玉坠,将它好端端地放在周瑜面前。精雕细琢之下的玉佩呈青鸟模样,光滑温润,雪的玉面泛着些微的碧翠灵光。
“这信物是给你的?”周瑜半开玩笑地拾起玉坠,手指在青鸟的羽翼之间缓缓摩挲。
“真是给我的就好了。她心里只有你,哪还有我这个师兄。”孙策赌气似的嘘声道。
彼时司马弦与他重逢,乍看之下竟没有认出孙策来。他已从一个少年长成骁勇的将军,不光是声音变得厚重磁性,就连体格也较从前更精壮许多,俨然是独当一面的男人了。直到孙策看着愣怔在原地的她,忍不住绽开嘴角爽朗地笑起来,司马弦才在恍惚间将面前的男人同那个少年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师兄,竟是你呀。”她慨叹着,眼前不知为何蒙上一层氤氲的薄雾。
他们并肩而行。沿途谈起少时烂漫的江花、远山的暮霭,谈起逐猎与刀剑,谈起飘渺的琴与笛,语气之中皆是遗落于彼的美好。
孙策变了很多,姿容却还是那般美丽,也仍像从前一般爱言笑语。暮色垂落之时,夕霞将他小麦色的肌肤镀上浅淡的红金,说话时那道逆光的唇角显得格外迷离。
“一别经年,你这丫头的性子沉稳不少,回家后倒学起了布施啊。”孙策漫不经心地说着玩笑话,“当年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等好心,还会接济穷人。”
“嗳,师兄惯会取笑我。然而若非我爹倾力相救,即使我当年大难不死,也注定会成为流民。”司马弦回过头,望了自己正在收摊的两位兄弟一眼:“如今在这洛阳,司马家也未必有多么富庶。只是我与大哥看见那些穷苦如乞丐般的饥民,便想起我的出身,自然也想接济他们一番。”
“本来也算是好事,可我看刚才那小子嘴里不干不净的,你们竟然就放他这么走了?我本想出言教训他几句,却被你弟弟拽住,提起来还真是气……”孙策回想起刚才那个年轻人,仍觉得忿忿,就连拳头都不自觉地握了起来。司马弦见他如此,只垂下首去频频摇头,轻声地叹气:“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仍是如此。”
见孙策不解,她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他不过是妒忌罢了,除了逞口舌之快以外又能赚到些什么呢?那人既不识好歹,我自然不必与他客气,索性便摔了他的碗。我无官无衔,说话做事任性些又有什么要紧。可威名赫赫的孙伯符若在街头与流民争执纠缠,传出去恐怕会失了身份。你既想成立一番宏图大业,怎可在小事上斤斤计较。且不说此事与你无半分瓜葛,就算今日是你自己有此遭遇,也万不可鲁莽……”
“行行行你别说了,我知道了。”孙策听得头疼,几乎不曾考虑便急忙打断道:“你几时竟也如此懂得说教?几年不见,你这丫头倒是同公瑾愈发相似。”
此话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司马弦的眼中的灯火闪烁几下,最终却也随着夕阳的陨落而熄灭。被轧断的句子僵在喉头,她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嘴唇,将剩下的话全都吞咽进肚子里。
“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你、你还没嫁人吗?”
她摇了摇头。
“公瑾是我一辈子的心上人。他不必等我,我却不能忘了他。”
“那……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我可能要去一趟庐江,如果遇见公瑾,也许……”
司马弦低下头,从怀中摸出一枚精巧的玉坠塞到孙策手里。光润的白玉尚带着她的体温,和一缕清淡缱绻的兰花香气。
“该说的早就说尽,没有别的话了。”她笑着将孙策握着玉坠的手指合拢,眼中浮光潋滟:“这一件东西,是我前些日子自己雕琢的。手艺自然不算好,却是想着公瑾才刻出来的纹样……本以为没有机会再给他,幸好你来了。”
那青鸟雕得细致美丽,不知是她花了多少个日夜才刻出来的玉器。司马弦在雕琢的时候,生疏的手指在上面抚摸探索了无数次。那双拉过弓、抚过琴的手,如今也为了一块冰冷的玉器而滴落过血迹。在每一个秉烛长明的夜里,绽开的苞蕾映着昏黄烛火,在她指尖开出层层叠叠的花朵。
这些她不曾对人提起的东西,孙策自然是不明白的。可周瑜却在触及玉石的一瞬间,便从中感到温热的心血。
青鸟,在上古神话之中是为西王母传信的神使。他摩挲着青鸟的羽翼,仿佛与她彻夜雕刻的双手握在一起。。
然后沉默着不发一言,将玉坠配在自己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