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瑶疑心夙玉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一连许多日子, 她都寻到各种借口待在自己身边:夙瑶一向习惯早起,夙玉若不与她一道修炼时,起得总要稍晚些, 这些日子以来, 无论夙瑶什么时候出门, 是茫茫黑夜或是残月方落,却都能“碰巧”遇见夙玉, 进而开始例行的寒暄——师姐现在要做什么?等下要做什么?今天要做什么?而无论夙瑶说的是练功、看书或是讲谈,或是其他任何一桩事情,夙玉都能找出些理由,与她所要做的事搭个边,进而要求同去——修炼望舒?那固然是重要的, 可人总要休息不是么?时间不凑巧?那便在凑巧的时间约一约罢?横竖从早到晚,一整日的工夫, 总有遇见的时候。不方便?同门之间,有什么不方便的?其他人既能参与, 夙玉为何不能参与?师姐想要独处?是因为有心事么?若不是有心事,那便是想练功?若是练功, 夙玉愿意为师姐参赞,两人总比一人想得周到…
倘若说数月之前, 夙瑶还为夙玉不愿留在自己身边烦恼,现在局面却已完全扭转——她最大的苦恼, 不是自己的修炼, 不是夙玉的修炼, 更不是门派的什么前途,而是夙玉的蛮缠。
这种缠还不是那等浪子班头,一味的死缠烂打,这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唯有当事的二人能看出来的、温婉而不曾明白表达的纠缠——却也是抵死般的纠缠。
日复一日,乃至于月,一月过去,下一个月又是如此。也不曾有格外的亲昵——有时甚而有些刻意生疏、叫夙瑶摸不着头脑,不致令其他师姐妹们生出“夙玉只与夙瑶要好”的冷落感,也不曾有不曾对她表达过勉强,所有的言辞,都出自一句句精心策划的“巧合”,那一双樱桃皮一般的小巧红唇上下开合,张大觉不超过一指,说出来的话也都是轻轻柔柔的,或是带着些许闺中少女般的羞涩腼腆,或是带着些杨柳依风般的婉转温柔,无心之人听来,字字句句,都是凑巧。
夙瑶还不曾修炼到灵魂出窍的境界,倘若修炼到了,脱出自己的躯壳来看,怕也只会觉得这小师妹斯文秀气,恪尽了一个师妹该有的礼节——就算不这么觉得,也不致有什么烦恼。然而灵魂附于躯壳,便难免受这肉体凡胎之累,凡心尘念,一丝不落,满满地塞在三魂七魄之间,心间眼上,望见的都是可耻的杂念:师妹的笑一贯是温柔沉静的,却忽然在无人注视处眨了眨眼、露出几分调皮气,师妹的言辞一贯是斯文秀气的,却忽然在她身边带出一个轻小的尾音、有了三分孩子般天真的憨气,师妹今日穿了浅蓝的道袍、领口自己缝了一寸、很衬她的身形,师妹像是长个子了、外衫显得有些小、挤出了不该露的地方,师妹头上别了朵凤凰花、不知是自己摘的还是“别人”给的,师妹的手碰着了她的手、小指头轻轻地抬上来了、碰到了她的小指…
夙瑶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像是煮在锅里的水,烧开了,扑通扑通地只管跳,真揭开盖子,里面却空无一物——除了水。
水是好东西,必不可少,基础的法术系之一。但水也是无关紧要的东西,随处可见。这既重要又不重要的东西,就像是夙瑶的心,不要罢,会出事,要罢,也不过是个贱玩意罢了,又有什么用?烧开了扑通扑通,除了吵得人烦,没什么用,又不能喝;凉在那里罢,占个地方、面目呆板、望之可憎,不到口渴的时候,也无人在意。可口渴的时候有几时呢?喝水的时候又能有几时呢?
有时这水倒也会起变化,一会是井水——平平淡淡、毫无变化,一会是海水——波涛起伏、浪潮汹涌,一会是溪水——涓涓细流、持久不息。这却更让人烦恼,因为夙瑶自己,并不知道这水何时是井水,何时要入海,何时又变成了山泉、清流石上、惹出尘埃。便如三岁稚子,怀有绝世修为一样,令人生畏,因为这力量这样大,却并不受那力量所有者本人的控制。
夙瑶觉得自己眼下,便如那三岁稚儿,岌岌可危。危机来处,她也隐约地明白——无非是那不受控制的小小姑娘,那招人恨的嫌疑之心。她尚不明白时已暗暗地有了些不甚光明正大的念头,等到了明白之后,那一颦一笑,便更如操水之壶、烧水之火,器具火候,都不在掌控,叫她这一点点渺小的瓶底水,如何自处?
夙瑶觉得日子日渐艰难起来,不是因为要应付同门之间的往来,不是因为必须要维持修为不堕,也不是因为师父因夙玉荒废修炼、常常与她在一处而有所责备,单纯是因她自己心中,起了那么一点点的魔障。
而有些人偏还要将这业已复杂之极的局面,再搅上一搅。
“夙玉来找夙瑶的第十一天:奇怪的情绪,很甜,又很烦恼,夙瑶和你说话的时候变了好几种心情,有一点点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