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时许,按照约定,李进前独自一人步行走进中国农业银行禾襄市支行大厦的底层,然后乘坐电梯,一直上到了二十层的大厦顶楼。
这座建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大厦顶楼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敞蓬时钟,时钟每天自上午七点始至晚上九点止整点报时,声音清亮悠扬,一波一波的传遍市区;于是太阳就在时钟整点报时的声音中冉冉升起,又缓缓落下,人们就在时钟整点报时的声音中熙熙奔波,又攘攘歇息。当李进前走出电梯又踩着一道狭窄陡峭的钢板楼梯盘旋着攀上楼顶的时候,时钟刚好开始整点报时,宏大的声音直震得脚下阵阵颤动,耳朵嗡嗡轰鸣。李进前抹了抹眼睛,终于在一片激越重浊的天籁之音中,在一片灰黄浓黑的混沌夜色里,看到了紧靠顶楼边缘静静枯坐着的一个干巴净瘦的背影。
天幕黑得密实,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时令已经进入初秋,浓云低垂,也该是凄雨绵绵的时候了。站在足有篮球场地大小的大厦顶楼,环望四周低矮匍匐仿若丘陵波浪一般铺陈而去的各类建筑,感受四面八方无阻无拦浩荡而来的寒凉晚风,李进前这才真正体会到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悚然惊惧,也这才真正体会到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下”的豪迈豪壮。
在城市里,无论夜晚怎样黑暗,然而要想找到光亮,却并不困难。李进前静下身心,一动不动的站稳脚跟,借着远远近近楼房民居的微弱光亮,无声的打量着面前十丈开外处那尊一动不动枯坐如钟的干瘦黑影。
原来是他!联想到那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干涩沙哑的老年男人声气,李进前在暗自做出判断的同时,又骤然心生疑惑,黑灯瞎火的,他约自己到这个上不着天、下不接地的地方来,究竟是何目的?
“哈哈哈哈……一叶扁舟,单刀赴会,李总果然是个爽快人!”良久,黑影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一面笑又一面起身转头过来。
尽管看得并不清爽,但李进前还是一下子就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是李震宇,是禾襄市“宏发”酿酒公司的老总李震宇,是多年来一直稳坐全市酿酒行业头把交椅的领军人物李震宇。
李震宇一面哈哈大笑一面跨步走上前来。李进前隐约感到这位多年来的商场竞争对手的笑声有些异样,但还是伸出手去,握住了李震宇伸过来的巴掌。
两人并没有过多的客套寒暄。李震宇握完手,请李进前席地而坐,自己则绕到黑魆魆的钟楼后面摸索半天;出来的时候,双手捧着一包东西,当着李进前的面窸窸窣窣的打了开来,却是一瓶白酒和一包花生米:
“这是十元钱一瓶的‘高粱烧’,这是买‘高粱烧’时人家店主免费赠送的花生米;没办法,在这里潜藏整整三天,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招待李总了。——酿了一辈子的酒,到头来却连自己酿的酒都喝不上,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悲哀啊?”
李进前目带疑惑的望着李震宇,但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怎么样,我们两人在这样蹊跷的地方,以这样的怪异方式见面,李总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吧?”李震宇说完,用牙齿咬开“高粱烧”的瓶盖,仰头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猛灌两口,然后把瓶子递给李进前;自己则一面巴咂巴咂的品味着,一面捏起几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喀嚓喀嚓的津津有味的大吃大嚼起来。
风小了些,雨却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这场秋雨虽然来势微弱,雨线极细极稀,然而撒在身上却还是有些丝丝的冷意。李进前接过酒瓶也猛灌一口,这种显为人工勾兑的廉价的劣质白酒有些呛,有些辣,香精味浓得几乎令人反胃,赶紧捏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嚼着,但却依旧没有说话,——在这之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约见他的竟然会是李震宇,更没有想到堂堂的禾襄市酿酒业界的龙头老大竟会落魄到如此的田地,——只是静静的耐心的等待着李震宇开口。
果然,几口白酒下肚,李震宇便开始说话了:
“年轻人,李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凭着我的年龄,摆出倚老卖老的架势,我是可以叫你做年轻人的。今天约你单独见面,实在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说清挑明。但我首先要告诉你一件大事:我破产了!”
“什么?”李进前大吃一惊,失声叫道。据他所掌握的情报,“宏发”酿酒公司眼下正在与台湾一家企业秘密签订合作开发养生黄酒的协议,根本没有破产的消息传出;不过因为历来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业,除非迫不得已,对于“香雪”之外的传闻流言并不愿过多留心,所以李进前并不知道这条情报准确与否。
说到迫不得已,李进前联想到了近段时间以来针对“香雪”公司发生的诸多蹊跷事件,这正是逼使他把目光投向“宏发”公司的最大原因;根据种种情势判断,他很怀疑那只无形的给自己也给“香雪”公司制造麻烦的大手就来自“宏发”内部,甚至极有可能就是面前坐着的这位“宏发”公司的掌门人!
李震宇根本没有注意到李进前的异常,只管侃侃言道:
“……意外吧?‘宏发’马上就要破产了,——其实说破产可能并不确切,而是即将更换门户,迎来新的主人罢了。不过消息现在还在严密封锁当中,外界并不知道。作为多年的竞争对手,你愿意听听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些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