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祤从楼中出来,看着空旷的门前,方圆半里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人影,身边冷冷清清的,听不到任何多余的声音,这怕是门庭若市的醉风楼有史以来渺无人烟。
他同冥解忧来的那次都没这么大排场,还得自己额外掏银子。
漫漫长夜,万家灯火。
立在护城长河桥边,水面麟麟,南宫祤止步不前,心中略愁,她有着一张不死的护身符,既让他十分忌惮又有那么一丝想要收服,他没理由需要担忧她的安危。望着水中圆月,他只扪心问,冥解忧,你是真的想与我共谋,还是另有目的?
但愿……
“杨大人!”
他捻了眉目,回头一望,却是一位华衫公子向他奔了过来。
抬手示意,旁侧的花忍放下戒备。
这华衫公子快至他眼底,理了理迎风凌乱的发带,对他揖了个礼:“我方才远远瞧着,还不确定,没想到真是杨大人您!”见他不答话,皱着眉头,华衫公子以为他出门在外,不想被道出身份,又道:“我们之前见过的,赵公子,是我呀,您还认得我吧?”
“认得。”他淡声,恍惚想起上一次的开场白同此相差无几,只不过今日,他身边并无冥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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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进入汉源境内,畅通无阻。
两骑快马赶入唐家岭脚下时,天色已黑,她吁马勒住,前头忽然有众多马蹄声,随着一片火把疾驰而来,顷刻间,将两人围了个彻底,柳无依惊了惊,去瞧她脸色,却是毫无波澜,柳无依便放下了心。
“唐某已等候关姑娘多时。”
来者带头的正是唐问雁的大哥唐雄,从她踏入汉源起,应该就有他们的人秘密监视了,解忧回了一句:“二当家辛苦了,我应邀前来,想见唐姐姐。”
一声亲切无比的唐姐姐,惹得柳无依瞥了头,看她的眼神怪了几分。
唐雄没有太大表情变化,她之前在唐家岭待过一段时间,也听她这么唤过,自家小妹比她年长两三岁,这样亲昵称呼也没什么问题。
“我这就护姑娘上山。”唐雄说完,把目光放在她旁边,眸色有异:“这位小公子,恐怕不能随着一起。”
唐雄对外人颇有顾虑,尤其他见识过上次跟在她身边的少年,武功高强,邪里邪气的,这位看着翩翩儒雅,不像是有任何武功,但也不能不妨。
“麻烦二当家在山下找个住处,先帮我把他安顿好,万不可让他有何闪失。”解忧知道唐雄虽对她礼遇,却不会同意她带人上去,柳无依来路不明,唐雄自是不会善待。
柳无依顿时心里不踏实,撇向她的目光,夹杂了几分疑虑。
这就把他给卖了?
唐雄再次瞥了暼柳无依,他虽不明其中缘由,料想这小子对她或许有用处,暂时不为难,故特意吩咐了人将其安顿,这才护送她上山。
半个时辰后,解忧见到了唐问雁。
这是一座四面通风的阁楼,建立在唐家岭最顶峰处,往下看去,唐家岭大部分屋宅收入眼底,再看面前,好鱼好肉,美酒数坛。
果然是盛宴招待。
桌前处的唐问雁倒了一碗酒,笑看着她:“上次一别,我以为你这密探若被夏王抓到,定是要身首异处,不过,关姑娘的命,比我想像中硬。”
解忧抿唇道:“依我看,你如今的处境,才是凶险,你第一封信要夏王杀断一鸿,是嚣张狂妄,第二封信,用断指大放厥词迫使我前来赴约,是威胁挑衅。”最后,又轻缓指出:“你在与夏王作对。”
“那又如何?”唐问雁轻蔑。
“在攻陷盘山时,你对夏朝官府还有顾忌,不想在夏朝惹事,可见,你之前从不想要与夏朝为敌。”解忧嗓音轻然,一双眸子盯住对面的女子:“现在为什么,你却改主意了?”
“自盘山那事之后,夏王步步紧逼,竟还敢派断一鸿来灭唐家岭,我总得做点什么自保,夏朝若来惹我,我还击回去有什么不对。”唐问雁冷狠。
“不对。”解忧再道:“当时金川有乱,夏军主战金川,即便有调兵围困唐家岭,但并无刀刃相向,夏王有招安意愿,断一鸿也没有趁你不在强攻唐家岭,反而断一鸿上山议和,你却刺了他一剑。”
“招安……”唐问雁讽道:“想让我归降夏朝,绝无可能!”
解忧身影微立,默了一下,道出疑惑:“你若不愿降夏,之前完全可以同耿域联手起兵金川,对抗夏朝,可你拒绝了他,还截断他的后勤。”
唐问雁道:“耿域是朝廷人,他若是个造福百姓的好官也就罢了,我还能敬他几分,可他之前三番几次与我唐家岭作对,伤了我不少人,还利用唐家岭的名,数次去截官府的响银,杀人放火,栽赃陷害,这样的人,怎配跟我做盟友。”
解忧这时心想,若她是耿域,兴许会比他做的更过分,想要起兵对抗夏朝,若无钱财兵器就跟说着玩一样,而取财最快的办法便是从自家入手,只不过,背了黑锅的唐家岭是个硬茬,并不想替人认账。
解忧再道:“你是江湖绿林,专与官府作对,按理说,朝廷那边的风吹草动,你不应该参与。”
唐问雁敛了敛眼皮,对面这位女子,看来还是不太了解自己,唐问雁笑了笑:“我虽是绿林,厌恶朝堂那股子虚伪作风,但我生在这片地,也长在这片地,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动这里一分一毫。”
这倒是让解忧有点意料之外,她之前从未看出唐问雁有想要反抗夏朝的意思,而如今,却是态度坚决!解忧压下疑虑,仰着面庞,诚然道:“原来你心中,还有是国之情怀的,你管不了代渠朝廷懦弱无能俯首称臣的决策,但始终忠于自己的家国,这份赤子之心,我很敬佩。”
唐问雁听及,皱了皱眉头:“能做君王的人,都不会轻易被威胁,夏王肯让你应邀前来,看来另有心思,该不会是让你来劝我归安?”
“夏王确有此意。”
闻解忧一声言毕,过了一会儿,唐问雁有些许笑意,很快又放声大笑了几声,许是见解忧面无波澜,唐问雁收敛了几分,嘴角上扬:“竟用一个女人来冒险劝我归安,让我有点瞧不起。只是,关姑娘你身为晋国密探,却帮着夏朝当说客,你说,你这叫什么?你是打算叛国通敌,从此忠于夏朝?”
解忧站了许久,只觉有些累,寻了个旁边的位子坐下,抬眸之时,已是另一种气场:“你的信中提及了我,你用断家二妹的称呼把我在盘山做过的事一件件说出来,费尽心思,对我尽是不留情面,应该是想让夏王置我于死地。”
唐问雁捻着眉头,上次离开郸阳时,她给断府送过一次信,信中禀明她劫走了断承意,还故意的透漏出她与关玲珑的关系非比寻常,关玲珑的人敢坏她好事,她也送她一件好事不过分,她料想,关玲珑身为晋国密探,又与她这个鼎鼎大名的匪首有交情,还曾助她夺取盘山盐矿,夏王必是不会留情的。
唐问雁收回思绪,敛了下眉,冷声道:“既然知道我对你不怀好意,却还敢来赴约,难道你就不怕劝我不成,我恼羞成怒,现在立刻就一刀杀了你?”
杀人这种事,唐问雁不会手软。
解忧看着唐问雁不羁的面容,回应道:“连夏朝大将断一鸿都被你狠狠刺过一剑,我又算得了什么,既然你已决定拒被招安,再杀一个人,更能表明你拒绝的诚意。”
唐问雁嗤声:“你是一点都不慌,别忘了,这里是唐家岭,不是醉风楼,我若出手,没人会再帮你挡剑。”
解忧摇了摇首,执起旁边酒坛倒酒,波纹在小碗中荡漾,举起来:“在醉风楼,我出言不善得罪了你,我的手底下人与你也有些过节,这杯酒,我愿赔罪,之前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怨,就不必再计较了。”
末久,她饮尽。
唐问雁抿唇而笑,明白她杯酒泯恩仇的用意,若仇结不解,自然无法往下谈。何况,白衣女子在断府出手阻拦是小事,可那封信却是生死攸关的事,关玲珑都能不在意,愿释怨交好,唐问雁若是不答应,显得小气:“关姑娘果然豁达大度,我与你本就毫无恩怨,实在不应该成为仇敌,这酒,我回敬你。”
唐问雁举起酒碗,闷干,歇了会儿,漫不经心道:“有件事,我倒是好奇,你身为晋国人,却不惜以身犯险跑来这汉源,心甘情愿给夏王做事,你给我说说,他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杯酒过后,两人之间的争锋相对瞬间下去不少,唐问雁这话用着轻松询问的语气,还带着点挑兴趣味,犹如老朋友之间的交谈。
唐问雁知道,那封信送出去后,并未掀起什么波涛汹涌,夏王只把关玲珑接回了宫中,风平浪静的没有一点波澜,好像真的只是把养在宫外的宠妃接回去,唐问雁便有点不淡定,那些这么大的事,夏王便如此放过了?
几番思虑,她蒙生出其他想法,便着人送去了第二封信。用断家小公子换关玲珑这密探,唐问雁是根本没有把握的,她摸不透夏王会不会放人,也不知在夏王心中,关玲珑的身家性命是否比得上断大将军儿子的一根指头。
但,总得要试一试不是吗?
关玲珑确实应邀过来了,只不过,不是被五花大绑,也没有牢车困锁,身上更没什么被刑具虐待的痕迹,而其密探的身份,也并未公之于众,夏王对待密探,这么怜香惜玉么?
唐问雁心中不可能没有顾忌。
解忧说道:“我来唐家岭,不是因为夏王,也不是来当说客。唐姐姐为国为家,侠肝义胆,是忠孝之人,我又如何劝得了?”
“你倒还算识相。”唐问雁听着她一口一个姐姐叫着,好不亲热,挑了眉目,似笑非笑的:“你若真是来劝我的,酒过三巡,说不定,你这颗头颅就会挂在我剑下了。”
这笑,有点慎人。
那话中意,唐问雁不是做不到。
解忧只轻轻一回:“唐姐姐这么凶,难怪我那位断兄会忍不下去,不惜弃你而去,另娶她人了……”论威胁怼人,她怎会甘拜下风。
后面还有话没说出来,她看到唐问雁面容瞬变,长剑蠢蠢欲动,但生生的握拳抑制住了,她想,如果不是方才杯酒释怨,打算重归于好,恐怕唐问雁早就扔掉伪装的笑容,当面发作了。
这玩笑,过分了。
这阁楼是高山峭壁,上来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入口被人把控,龙姑娘再如何厉害,一时半会儿也上不来,只要龙姑娘不在,她这颗不值钱的脑袋,唐问雁想取还不容易。
在别人的地盘,确实不该这么嚣张,这出言不善爱作死的毛病得改,解忧收敛几分:“你用断家小公子的命要挟,也要邀我相聚,定不会只为了我这颗项上人头,既然我来了,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坦诚相待吧。”
过了许久,唐问雁才复了脸色,对于面前这个女子,仍是有很多看不透的地方,佛去心中微末的念头,凝眉道:“上次在醉风楼,你说过,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可你说过,你没兴趣。”
“如若……我又有兴趣了呢?”
解忧静默片息,唇角微起:“那是什么,又让你有兴趣了?”
唐问雁说的温慢,时而有探索:“不过,我只对你感兴趣,至于其他,我是没兴趣的。”
解忧好笑:“我能有什么兴趣?”
唐问雁看着她,眯了眼,问了一个问题:“阔别多日,关姑娘从一介被搜捕的密探,又成了夏王万般宠爱的后妃,我们现在,还有共同的敌人么?”
这,就是唐问雁感兴趣的点。
晋国密探,夏朝宠妃。
除了她,谁还能切换自如。
明妃关玲珑,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一方桌子,两个人,面面相对。
除了顶峰的呼呼风啸,静谧沉寂。
微垂眼眸,解忧心中微郁,再次抬手将酒碗倒满,把桌上那碗酒悉数饮尽,又在口中回味数刻,搁下碗,她再抬眼时,呼出的酒气,轻轻飘然,一个字掷地有声的传入唐问雁的耳边:“有!”
唐问雁唐问雁看着她手中被饮得干尽的酒碗,笑意无限,这个回答令人满意,只是又有些虚渺,唐问雁往后椅背靠了靠,懒了嗓音反问:“我凭什么信你?”
解忧一边倒酒,一边说道:“这一路,我一直在想,你想要的是什么?你虽是汉源郡群匪之首,却素有侠骨丹心,私怨分明,若只为报负心之仇,只找断一鸿便是。直到方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你挑衅夏王,恐怕不仅仅只是拒绝招安这么简单。”
唐问雁抿笑,看着她:“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我略有猜测,但不确定,无论我怎么算,以唐家岭的实力,应该不足以去做这件事。”解忧这么回答:“我只知道,这件事一旦去做,成功了,你未必是英雄,失败了,整个代渠,就是烈火地狱。”
“难道现在,代渠就不是烈火地狱么?堂堂代渠王室,竟被他国驻兵掌控内政,连君王都说换就换,毫无尊严脸面!”唐问雁脸上有着可见的凝重讥讽:“这王室,从上到下,一个个都那么窝囊不堪,从前被东海欺负惯了,后来被奴桑欺辱,被晋国瞧不起,现在又被夏朝控制,整整几十年间,耿氏王朝竟然从未有像样的人敢担当作为,去结束这荒唐的一切。我之前还想,这样的王室,还留着做什么?继续苟延残喘,让人看笑话么?不如趁早被夏朝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