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要追吗?”
花忍扶了扶雨帽,人已飘然似的凑过来。
南宫祤执伞的手握的很紧,从她坦然自若穿过他身旁时,他手中那伞柄几乎要被捏断,这回,轮到他神色刹那异变。
他没有言语,听及花忍之言,只给了花忍一个冷漠的眼神自行体会。
花忍面色古怪,心底却是体会到了:不追,谁追谁是小狗。
花忍又道:“那还去关宅吗?”
他再给了花忍一个眼神,这回眸子里柔和了一些,缓缓说:“她在关宅等我。”
他募的抬首,看到旁边铺子上那顶写着'小豆米行'的破败招旗,随风雨飘摇,似快要飞离,这四个字,还曾是他亲手所题。
这间米铺离关宅并不远,他走过去无需片刻,驻足门下,望着关宅二字,他心绪起伏,良久才沉定下心,刚一轻缓步入,便有一仆妇行了过来,接了他手中伞。
关宅是普通的宅子,他原先是没打算用自己人盯着她,便雇了三个外人管这院子洒扫以及她起居,但后来她三天两头不归,管家家丁都请辞离去,只剩下一个仆妇,她没提要加人,他也没多管。
他记得,她管这仆妇亲切的叫周婶。
此刻,接过伞的周婶打量了面前人几许,周婶以前见他常悄悄出入她寝房,自然识得他,暗地里只觉两人关系不一般,而这位公子相貌堂堂,锦衣绸缎,必然是大户人家。住在这里的关姑娘明面上虽说是晋国来的商户,但小商小户,不拉点关系很难立足,周婶也知,一般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喜欢在外头养小妾,还喜欢用些正当名头。
可若那姑娘真是外妾,住这么个小院子,家丁没一个,贴身丫头也没得,就显得有点寒酸。
这几日,这公子常来关宅,周婶不曾阻拦,今日那关姑娘刚回来,他方好再次登门,这时间就有点赶巧,周婶琢磨几许道:“姑娘淋了雨在里头更衣,公子是要去外堂坐坐,还是……”
不待周婶说完,他便道:“我与她有话要说,你不用过来伺候。”
周婶颔首点头,心中明白得透亮,听到姑娘人在更衣,自然猴急,看来,果然是那种关系。
周婶收好伞,不敢打扰,忙下去了偏院。
南宫祤从廊下走过,步入她的寝房,眼睛一扫,四下打量了片刻,才见她在屏风后更衣,那屏风轻薄,能隐隐折出她的影子,风姿妖然,曲线有致,在她的一举一动里,若隐若现,极具魅惑的意蕴。
她做什么倒是都不避忌。
他自诩不是正人君子,所以走了过去。
一屏之隔,她是有所察觉的,却也没有停止卸衣的动作,然后不紧不慢的换上。他止不住想,到底是谁给她的胆子,敢这样在一个男人面前毫不避讳,她真不怕,他冲进去做点什么?
他想,若是他没忍耐一些,她绝对穿不上第二件衣裳。
屏风旁有一小壁桌,他瞥见上面放着一把折扇,心中念及,他过去拿了起来,微微撑开,熟悉的风景和题词映入眼帘。
折扇,蔺之儒送她的折扇。
她竟一直贴身随带。
他随手摸了摸,这扇子的确做工精巧,表面有一层薄薄的护层,滴水不聚,哪怕被雨淋了这么久,里头仍是完好无损,蔺之儒送她的东西,倒是挺费心。
拿着折扇,他坐在茶几边,瞄着那屏风后的影子。
如今再一次见她,他不知自己眼下是何心情,不知最初的那种期待还在不在,她三番几次对他避而不见,把他的耐心一点一点磨尽,方才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又一次熟视无睹,宁愿冒雨,也不愿走近他身边半步。
尤其她临走前唇角掀起的那抹狡猾弧度,明明白白告诉他,她就是故意这般。
他焉能不气?
但她经过他身旁后,放了这句话。
她说:“我在关宅等你。”
一句话,让他原本刹白的脸色好转了些,他知道,即便他不现身见她,她也总会想办法来找他,他并不着急。
等了许久,他才见到她更完衣,从屏风后出来,她身上穿的衣裳略有些浅薄,又是轻纱白色,加之她长腰紧束,一颦一步之间,飘逸蹁跹,迎风而动。
他怎么瞅都不觉这是常服,尤其她淋了雨,长发来不及干,有些湿意,便只是屡屡散开,披头撒发见人自是不太好,她微微束了一扎。总之,她一出来,他便觉得,她这是刚更完衣,准备上榻睡觉。
他瞅了眼外头,雨虽还未停,但已经不似方才那般瓢泼,屋檐下流下的水,打在地面,滴滴答答的响。他又想,天色虽有些暗,但也不到更衣入睡的时辰。
直到她负手立后,缓步上前,顿了片息,衣摆一掀,坐在他旁边茶座上。
白色本衬柔弱,可配上她那副懒意不羁的表情,往茶几旁依靠不好好坐着的身姿,却像是穿出了一副舍我其谁睥睨四方的架势。
算了,想让她注意形态,是不可能的。
解忧靠着茶座,她自是知道这个男人在看自己,但一瞬间他又撇首看着外头,她以为自己穿着不得体,微微低眸一撇,没什么不正常。
衣柜里有太多花花绿绿的衣裙,也不知是谁准备的,只有这件浅色看得顺眼。
茶座前的窗户打开,她能看得清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树叶,没有与他正面相视,解忧只是抿了抿唇,神色有些改变,开了第一句口,语气有些淡:“你在跟踪我?”
不是质问,也非审问,只是求证。
毕竟他无缘无故出现,绝非偶然。
他玩了玩手中扇子,没否认,也不是承认,反道:“与其问这些没意义的,你还不如问些别的。”
跟踪她,还面色不惭说没意义。解忧只是随口一问,他答不答她也不勉强,接了他的话道:“我没什么要问。”
“那你可有何要说的?”
“没有。”
茶座对着窗户,两人又是并列屈坐,解忧没有看着他说话,眼光流意,只是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细雨。
南宫祤容色暗沉,从她坐下来后,他也没再明目张胆看她,聊了不到两句,他总觉,话语间,她散着一股不易近人的冷凉之意,比他还冷。
她说,没有什么要对他说。
关玲珑那个人,从来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哪怕没点事说,也恨不得找出点事儿来说说他,尤其她师父的死还未查清,她那么看重自己师父,能不说点什么?
她处处对他避而不见,这个中原因,她没什么解释?
他手指不停的玩着扇柄,久久的沉默。
长隔片刻的无言,让整个房间都变得出奇的安静,解忧心中有郁,不免想,她需要问什么?如若她是关玲珑,此刻会问些什么?会说些什么?
想了一遍,她还是没有什么要说的。
“关玲珑。”
他忽然连名带姓唤她。
解忧心跳微漏,默言许久,才提嗓应声:“何事?”
“你怎不问问你那只叫阿狸的狗,如今在何处?”他语气很淡,很随意。
阿狸……
解忧此时才想起来,难怪一进门她便觉少了点什么,往常她来此处,阿狸都会大摇大摆出来迎接,恨不得钻她怀里闹个几回。
关玲珑向来宠爱那只狗,宝贝得很,几乎是把那只狼狗当亲人朋友看待,还时常在南宫祤面前硬气维护它。
那只狗,对关玲珑来说很重要。
可对她冥解忧来说,太多的事比一条狗重要多了,一条她随手养过的狗而已,可有可无,她甚至根本都不会记起来的宠物,能有什么要问的?
她回了句:“应该是贪玩,跑去了别处。”
这个回答,并不在他意料之中,关玲珑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养的狗到处乱跑,听及它下落不明,她既不疑惑,也不担心,更是一点都不着急。
南宫祤握紧扇柄,面无波澜,心中却已激起一层又一层浪,他无法平静下来,几乎是压抑着问:“你不出去找找?”
“它能自己跑出去,就会自己回来。”她端起了一杯茶:“我何须费这功夫。”
“若是它回不来了呢?”
“这只养不熟,那就再养一只。”
南宫祤面色一沉,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又或许,他对面前这个人的认知太少,对她的了解不够。
他恍惚回忆起多年前,少正修鱼来他营帐谋事时,见到这条狼狗,一度委婉的想从他手中要走,他起初没对一条狗多大在意,只是少正修鱼屡次提及,他不得不深问。
少正修鱼说:“这狼狗是我一位故人从小养大的,她对这狗爱护至极,从不离身,算是她日常的玩伴,如今奴桑各处战乱,这铃铛和狼狗都意外流落至此,也不知她是否还安好无恙,这狼狗嗅觉灵敏,也许能找到她。”
他有点被少正修鱼前半段一言两语触动,直到听到铃铛二字,不免多问了句:“不知南汗所言的故人是?”
少正修鱼道:“说来君上也许不识。”
“南汗不言,本王又怎知是否相识,也许,南汗的故人,也是本王的故人。”
少正修鱼自然觉得她与夏朝君王搭不上什么关系,原本不想说,却经不住问,只好愁眉道:“她本是嫁我父汗的晋国公主,但被韩馀夫蒙施计抢了去,如今韩馀夫蒙自救不暇,哪能顾及其他,她一个弱女子,只怕……凶多吉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少正修鱼少说了一段,依奴桑那些不伦蛮礼,她还曾过继给少正修鱼,只不过后来被废黜。在奴桑,有关她的风传多的数不清,有人说,父子争她,有人说,叔侄为她相戈,也有人说,是她的存在才覆灭了奴桑。
见少正修鱼这么情深义重,言语之中处处关心她安危,他忽然有点相信那些谣传,不论她在晋国还是奴桑,都是祸国红颜,她也许,真的是个妖孽祸水,会让人为之倾狂。
最后,他委婉的以狼狗救了他性命为由,拒绝了少正修鱼。
因为铃铛在他手中,他早知道,她人安然无恙,已经被请回了晋国,还是从他的营帐中,被他送出去的。
狼狗桀骜,难为驯服,除了铃铛谁也不认,他想不通,这青面獠牙的物种,怎么会是她的日常玩伴,她真的对这条狗爱护至极?
此刻,过往的思绪拉回,南宫祤深觉自己行为可笑,如今看来,是他想错了,一条狗而已,她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在乎。
“有个问题,我还挺想问。”解忧捋了捋手中茶杯的杯盖,身子却是侧斜向人,她慢慢的抬起眼皮,撇向身旁人:“你为何,要养着我的狗?”
她此言,如晴天霹雳打在他身上。
南宫祤面色煞白,脸上有一抹几欲不可见的抽搐,手中玩转的扇子,差点没有握住。
他没有想到,他还在自以为是的试探时,她毫不遮掩,一句话,便大大方方的承认,承认那是她养过的狗,承认她不是关玲珑。
也承认,她记起了一切!
如今身归原主,一切会变得不一样。
她是冥解忧,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本就不屑于装神弄鬼,更不会为了冒充一个乡下女子而对他委曲求全,那种目中无人的睥睨姿态,是她本该就有的。
就比如眼下,她话语中的慵懒和玩味,把他身心剖得彻彻底底。
空气,在这一刻瞬间寂静得很可怕。
只剩下外面的雨水声。雨,如水柱般从屋顶流下,散在屋檐周围。
解忧盯着他,头一回以她自己的所知所闻去看他这个人,除开关玲珑的记忆,除了少时曾经见过,她对夏朝君王的了解,不过是在别人的片面之词里。
励精图治,内政修明,知人善任,好贤求治,温文尔雅,平易近人,鹣鲽情深等等……与她独揽朝政,重徭重赋,滥杀无辜,狠毒无情,风流放纵形成鲜明的对比,好似没人会不夸他好,也没有人会夸她好。
这样的君王,这样一个理智冷静的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和不需要什么。
只是,此时此刻,一个原本应该是最难接近的人,却恍如隔世般的坐在她旁边,甚至她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面容间,有那么点抽搐以及不太冷静?
她来不及收起刚有的一点略胜的得意,却见他猝不及防扭头转过来,那双如鹰尖锐的眼眸,一下子照在她身上。
这种眼神……
这种面愤怒色,一度想掐死她的眼神,她在很多死对头身上看到过,她越是得意,那些人便越是瞪她瞪得狠。但眼前人并非好惹,她只能收敛些许。
对于他这抹冷意无限又夹着温怒的眼神,她没有躲避,毫不避及的用温和的神色回敬过去,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几乎要揉进她眼中一样的看着她,沙哑着嗓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何时复了记忆。
她敛了下眼眸,放正了自己的身子:“与其问这个,夏王还不如问些有意义的。”
听得她唤夏王二字,如此划清距离的称呼,他的心一下子绷得极紧,仿若稍不留意就会断开,他紧紧抿唇,眼眸低至冰点:“关玲珑死了,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解忧以为他是问被她替身的关玲珑,淡声回道:“她没死,当初我替她身份时,就把她……”
他呼吸起伏,眼中复杂至极,非常不冷静的打断她话语,他的声音压的沉重,一字一顿的:“我不是问关玲珑。”
解忧怔然。
这几日来,她一直试图想划分这段记忆,因为每时每刻,浮现在她面前的总是她与面前这个男人的点点滴滴,无论她怎么驱赶,都散不干净,她表面平静如水,内心却觉得自己像疯了一样。
就如眼下,她也觉得,他疯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那么难以接受。
她难以接受,是因为她不想认可这段关系,不想认可他在她心中,与常人不同,若是她不曾失忆,她绝不会对他有半点不该有的心思。但他不同,他从一开始便知她的身份,如今坦诚公开,他应该另有谋算才对,又为何字里行间这么较真?
她禀住气息,突然明白,他的温柔绵意,是只给关玲珑的,关玲珑,那个什么都不记得,却总是会惹他生气,会给他惹麻烦,还会为他舍命的女子,一直希望活的无拘无束自由潇洒的女子。
只可惜她死了,死在他不知情的时候。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在了。
解忧忆起当初,关玲珑这一层身份,只是她接近他的手段而已,本就是个笑话。他认识她,所以从一开始,她没打算要隐瞒什么,谁知阴差阳错,她会失了记忆,于是在他眼中,倒成了需要步步试探的刻意。
不过,也无妨了,如今既然能坦然与他相对,那么失忆过程做了什么不该的,她已经不在意了,至于他能不能接受,又与她何干呢。
解忧道:“我与关玲珑,有区别么?”
有区别么?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她记起所有会是什么样子,甚至想过面对真正的她,连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幻想过无数遍,可他没算到,当这一日来临之际,他失态了。
他曾次次试探想揪出她是冥解忧,但如今又心心念念盼望着她是关玲珑。现在的她,也许是别人片面之词中他所了解的样子,但却已经不是他所期待的样子。
日日夜夜想见她的期盼有多大,如今的失望就有多大。
区别,他也不知道什么区别。
哪怕,是同一个人。
他试图调整心态,用重新的眼光看待她,可他这顷刻间又如何做到心平浪静,他理不清现在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冷静?理智?
早丢出去了十万八千里。
为了防止自己有更失态的一面,他将扇子掷在茶座上,压声回道:“你不是她。”旋即他起了身,走出数步,背对着她:“你好好待在这院子,别妄想走出一步!”
望着他佛袖离去的背影,再细细揣摩他最后那句话,解忧很清楚,这是变相的囚禁。
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中,只怕这院子周围,会布满他的人,不得安生平静了。
她看了看外面。
雨停的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