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身出来截道,也是给自己堵了一把。
那男子到底是谁,他事先并不知道,只不过在尾随时,意外听到那拨人说过'埋伏''有夏王在''恐有变故'之类的字眼,于是便称那人做夏王,谁知对方竟然不辩驳,显然是应了。
他其实有点出乎意料,她与夏王竟能如此亲密无间的夜游长街,有那么点奇怪。尤其是他将此事告知燕王时,燕王的脸色一度很沉重,还彻夜难眠。
她凝了凝神,误打误撞这种事,她原本不太信,但眼下又不得不信,继而说道:“你不必着急替燕流丹解释,见过此物,还能叫出名字的,稍稍一猜,我便也知是谁。”
“既然韩姑娘已猜出来,那我就不用多说了。”沈列打了个含糊,至于她猜不猜得正确,便与他无关。
解忧也不介意把猜测说出来:“此前我一直找不到皇甫若轲的行踪,原来是燕流丹怜香惜玉金屋藏娇,她将玄铁冰书之事告知燕流丹,真是好一出借刀杀人挑拨离间。”
听她提及皇甫若轲,沈列皱了皱眉。
皇甫若轲是晋国公主,晋国皇帝的姐姐,但却一直与她争锋相对,她两人是一度都想相互弄死对方的那种,后来皇甫若轲获罪入狱,诈死逃生后,改姓换名为李若轲,投奔了燕王。
不过,到底是燕王贪图美貌金屋藏娇,还是各自为谋图点利益,这就不是沈列该关心的事。只是对她的话,沈列有些不解:“什么借刀杀人?”
“皇甫若轲是唯一一个用过玄铁冰书的人,她知道冰书在我身上,也知道冰书能打开墓室,燕流丹听了传闻谣言,难免有点想法,若要得到那些东西,燕流丹必定会派人不惜一切代价来夺取。”解忧摇首,轻微停顿:“她想杀我,这把刀,借的有点长,但可惜,她漏算了几点。”
沈列越听越迷,他虽不怎听得懂她后半段在说什么,但前半段却是懂的,难道她以为是燕流丹借皇甫若轲的手要杀她?沈列不免为燕流丹辩驳几句道:“皇甫若轲巧舌善变,燕王只是一时被她蛊惑,燕王应该并不知这东西是你所有,若他知道你还活着,想来也不会与你作对,更不可能会借刀杀你。”
解忧看向沈列,没想到一个无情无义的杀手,竟然会开口替燕流丹说好话,有点意思。他这杀手做的,确实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都是心思缜密,处处谨慎,而他则事事做的人尽皆知,深怕别人不知他有多厉害,杀人贪财采花好色都不误。
除了,脑子差了点儿。
天底下谁不知明皇就一个女儿,明皇留下的财宝遗物,除了她,谁还敢自称为主。燕流丹不是不知,而是她失踪一年多,各处都没有她的任何消息,燕流丹以为她真的死了,想把不该有的据为己有而已。
皇甫若轲利用的,便是燕流丹不知她还活着这一点。心知沈列是粗人一个,不会把事想的太细,解忧便将话说的直白:“若你不认识我,你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我取走冰书,便是你没能杀了我,经此一事,日后我与燕流丹也会生出嫌隙。”
细细一想,沈列终于有些明白了。
皇甫若轲用燕王的人,借燕王的刀。
漏算的,是燕王手下这把锋刃的刀,刚好不巧认识她,而且并不会杀她。更漏算了,她会将冰书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了别人。
所以,沈列一开始的目标其实不应该是夏王,而是她,正因为这漏算的两点,她也算是躲过一劫,这也许就是误打误撞吧。
沈列笑了一下:“绕这么大圈子,你就是想告诉我,燕王被人利用了,而我这把刀,没有如人所愿。”
解忧嗓音昂然:“我不是告诉你,我是让你告诉燕流丹,我与他是同盟,这么一点小把戏,不足以离间我们之间深厚的情谊。”
深厚两字,她特意压的很重,沈列有一点说的没错,燕流丹确实不会和她作对。
至于以后么,就说不定了。
她容色禀冷,又道:“不过你还是替我奉劝他一句,不该他留的人,他是留不住的。”
“韩姑娘的话,我会让人如实送到。”
沈列嗓音清冽,显然明白她这是已经不再计较燕王夺取玄铁冰书的所作所为了,对于她与燕王之间的关系,反正他是不太懂,但是有关于他的事,他听得很懂:“有件事,我也想不通,韩姑娘好像很认定,我不会杀你?”
解忧眼眸敛了敛,抿唇轻道:“因为,你下手的时候,一定会犹豫。”
“我为什么要犹豫?”
“你没有理由要杀我。”
沈列微微敛眸:“可方才我一出现,你明显处处警惕,你怕我是来杀你的。”
“方才,我只是不能百分百肯定罢了。”
“你不确定什么?”
“你在窗外挂了很久。”
“这有何关系?”沈列看了眼窗户,爬窗走壁是他行事的基本素养,他不觉得有问题。
她凝思了片刻,声音咧咧道:“你没有第一时间闯进来,而是在等我有所察觉。”
“这有何问题?”沈列还是不明白。
她轻然嗤声:“没问题,像我这么可的美人儿,自然值得让人偷看,若真杀了,多可惜,不是吗?”
沈列:“……”
他终于看了出来,她就是故意在特意耍他玩,何况,他的确挂在外面偷看了她一会儿,可惜还没看够就被她叫了进来。
对于纠结的问题,他已没必要再问下去,扪心自问,他干嘛要杀她?
敢动她,跟找死有区别?
于是,他硬生生将额上的一团黑线挤下去,换成了:“有道理。”他慢慢舒缓眉目,觉得不能再和她这样说下去,不然他都快忘了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他没再继续说,反而好心提醒她:“此客栈并不安全,韩姑娘还是尽早离开。”
对于客栈异样,解忧早有所察觉,毕竟想要杀她的人,她自己都数不清,沈列能找到此处,也许正是托这些人的福。但既然他现身此处,有些事,她需要问个清楚。
“你的好意,我心领。”解忧轻儒了嗓音:“传闻说,你杀人有条规矩,必得知道雇主是谁,绝不盲目杀人给自己遭仇,而你向来守口如瓶,也绝不出卖雇主,其他人没有任何机率,能从你口中撬出雇主之名,我今夜,想试一试。”
沈列见她一直不拿书信,却一直在问些别的,他看着手心的铜签,满眼笑意:“韩姑娘何必要试,若换作是旁人,我必抽刀断其性命,但若韩姑娘所问,我定知无不答。”
解忧有些奇怪,她与沈列不怎相识,他怎可能会对她知无不言?她纯粹只当这句话是他见色起意和油腔滑调,收起疑虑,她的目光突然望向他,有些冷冽:“既然你如此爽快,我也不绕弯子,我只问一件事,当年你混入北庭,刀剑荼毒,意欲刺杀北汗,此事,你受谁指使?”
她记得,当年他乔装打扮,混入北庭营中,意欲与韩馀夫蒙打赌比武,继而刺杀韩馀夫蒙。她见过他背后有朵无穷花,是高骊人独有的标志,她当时便猜测背后指使者可能是燕流丹,但后来她曾当面问及,燕流丹否认了。
她曾经去过高骊,对沈列刀法出名以及他干过的那些丧心病狂之事有所耳闻,但在那之前,她并不知,沈列就是曾在奴桑与她有过交手的刺客。
如今有缘一见,自然要问一问。
“你不是不认识我吗?”听及她问此事,沈列笑了一声:“原来夏王不在,你竟又认识我了,美人儿,你这对夏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她没理他其他言语,问:“是不是燕流丹?”
沈列眯了眯眼睛:“这么多年前的事,你又何必再斤斤计较,再说那奴桑北汗都死得凉透了,到底是谁要我去杀人,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在他说出凉透两字时,她的眼神已是极度冷冽,眸有寒光,拳掌握了握。
但很快,她又将这种凌狠藏于眼底,说出来的话,实实在在减了三分力度,反而轻然抿唇:“你们这些男人啊,无时无刻谎话成堆,就没半句能信得,说什么日思夜想,对我知无不答,一到关键时候,却尽是拿些没用的话来敷衍我。”
沈列明明见她似乎面露杀意,却又很快收敛,话语间竟然还有点温情脉脉,他不免顺着话说道:“我对韩姑娘你朝思暮想,从来不假。”
“哦?这么多年了,你竟仍如此思慕我。”她嗓声低低婉转:“我记得,当初你为了我,不惜冒险与韩馀夫蒙比试,这份情实是令我动容,只是不知,如今你还会不会为了我,心甘情愿送我一样东西?”
沈列愣了半久,下意识的出口:“你想要什么?”
她抬起眼眸,眼中不狠不厉,却字字掷地有声:“你的,项上人头。”最后,再带上饱含温柔缱绻,目有璇漪的反问:“你愿意送我吗?”
沈列渐渐收起笑意,想起来夏朝之前,燕王便说过这女人做事不计后果心狠手辣,可狠可妖可柔,她虽没有国色天香之貌,却素有祸水妖女之称,最是会用言语诱人,千万不要被她迷惑。
总之,要少靠近,少言语,多提防。
燕王的担心是正确的,他已经好几次被她给绕进去,差点就被她给迷惑,这个女人,真的是不能和她说话,说的越多,她能把你剥的离皮都不剩。
而眼下无论他怎么回答都是个死,要说愿意,她一高兴,兴许就能立刻把他人头拧下来送给燕王当个贺礼。要说连为她去死都不愿意,也就说明他对她所谓的朝思暮想,只是随口情话,假的不能再假,对于谎话连篇的人,她应该也不会手下留情?
他发自心底的反省,到底是他活的不耐烦了么?为什么要这样惹她?
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苟活个几年。
既然不好糊弄,沈列决定坦白,还能换条命,便沉沉道:“既是韩姑娘非要同我叙旧,那我只能勉为其难的交代一下,当年让我去杀人的,是凌霄。”
庄王凌霄?
此人曾经战功赫赫,高骊国土能稳固多年,少不得他几分功劳,因此他深得老高骊王器重,渐渐成为权臣,燕流丹还未曾称王时,都不得不要敬他几分,而且当年高骊入攻奴桑,便是由他主帅。
后来老高骊王病重,他执掌大权,兵权在握,三番几次与高骊太子斗个你死我活,不知为何,他又扶持燕流丹为王,获赠异姓藩王庄王之称。
不过,庄王凌霄死的惨不忍睹。
即便如此,她有些不太信沈列所言,沉声道:“你将此事推到一个死人身上,死无对证,当真秒极。”
沈列却道:“凌霄虽然战功赫赫,唯有在韩馀夫蒙手中吃过几次亏,明的不行,便来暗的,这本就是凌霄的作风,不论你信与否,叫我去杀人的确实是他,如今雇主已死,我说出来也不算违誓违约。”
沈列记得,有一次他遭了同道中人的暗算,身受重伤,被擒入狱,关了三月有余,而亲自放他出狱的便是凌霄。他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只身前往奴桑刺杀韩馀夫蒙。
只可惜,机会只有一次,失败了。
他身负重伤,加之体内毒发,不得不逃回高骊向凌霄求解药,尽管事没办成,凌霄却也还是很器重他,次次以解药威胁,让他去杀那些与凌霄作对的朝中人,至于奴桑那些事,他就再没想起过。
直到那年,她来了高骊……
凌府惨案,人尽皆知,那夜凌家血流成河,众人都说燕麒惨无人道。
那夜,连他都有些胆战心惊,如果不是他察觉有异,事先出了府,只怕,他即便能过了燕麒那关,也过不了她那一关。他亲眼见到,凌府之外,里三层外三层包围,数百弓箭手,以及各路她请来的高手,连苍蝇都不可能飞出去。
她要确保,凌霄必死无疑!
而凌霄死后,他便解脱了,可身上的毒时时刻刻提醒他,没有解药,他难逃一死,而这时候,新任掌朝不久的高骊王,复以燕王之称的燕流丹,带着解药出现在他面前,燕王还好心提醒,若以后遇到这女人,一定要敬而远之……
忆起往事,沈列仍是觉得唏嘘,哪怕他武功再高,也被这些权势之人控得死死的,他们之间玩的阴谋诡计,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事已至此,他已无退路。
解忧微微敛眸,凌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是清楚不过,功高震主,狂妄自信,目中无人又卑鄙龌龊。当初围府时,她便听闻凌霄将第一杀手沈列养在门下,如若沈列在凌府,凭燕麒一人恐怕很难杀了凌霄,她还是不够放心,为怕变故,她请的各路高手,是为应付沈列,但那夜,沈列从未出现。
当时她便觉得不对劲,若沈列真是凌府门下养的杀手,怎可能不现身护主。
如今一切解释得通了,只不过她有些奇怪,沈列是怎么突然从凌府门下安然过度到燕流丹手下的,而能让沈列屈服,不得不说燕流丹手段高明。事已如此,她知道的已经足够了,再追下去也无济于事,便仰首轻傲道:“我不轻易信人,眼下姑且信你一回,把那信给我。”
沈列再次伸起手,铜签在掌心。
很明显的意思,让她自己过来拿。
解忧漫步过去,抬手从他掌中轻轻掠过,沈列倒是没对她做什么,只是这铜签不足尺寸长,她再如何小心翼翼,也难免会同他的手心有些接触,沈列看着自己的手,收回时,明显表现得回味无穷。
沈列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但他有过的女人,不是被他蹂躏致死,就是被他玩够了一刀毙命,他绝不允许留有任何可威胁的致命点,包括女人。这点她是知道的,他露出轻色的表情后,她有些皱眉生厌,却也没太当回事。
她旋转两度,拆开铜签,将信取出。
阅毕之后,她不免嗤声凝眉,信中内容,跟她猜想的七七八八,即知她没死,燕流丹自然会想跟她重修旧好,信中前段字字句句态度倒是良好,似有那么点真情实意,就是后面变脸太快,令她有点措不及防。
大体意思,她也明白,简单来讲,就是怕她身在夏朝,与夏王太过亲密,联起手来搞他高骊,就不太好了。
燕王既然尽心尽力掏出如此肺腑之言,她不回点什么有些说不过去。
她坐在案桌前,提笔草草写了几句,卷起信,塞入铜签,而之前那封信,则折了两折,置于烛火之上,待其燃烧干净,她这才起身,将铜签丢过去,给了沈列。同时冷眉道:“你可以走了。”
“你不走?”在她写信时,沈列一直观摩四处,这客栈早已危机四伏,她若再不趁机逃走,恐有恶斗。
解忧冷了他一眼,说实话,她还挺佩服燕流丹,能把一个刀尖舔血的杀手训成跑腿信使,这到底是给沈列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理会他,弯腰拾起案桌上的折扇,指尖婉转,随后出了房门。
她立于二楼,一级一级楼梯往下走。
堂中食客伙计,乃至算盘掌柜,都无不悄悄看着她,她没做理会,踏下最后一极阶梯,行至柜台前,拿出点碎银子拍在桌上:“结账,不住了。”
掌柜笑脸相迎,连连点头:“好……”一边拨了拨算盘,一边斜眼瞄着自己的同伙,似是在请示要不要动手,很快掌柜又从抽屉拿出几个铜板:“这是找您的钱,姑娘收好。”
铜板在掌柜手中。
看着这双生满茧子布满勾痕的老手,又见其和蔼的笑容,解忧没接,开了开手中扇子,面容上浮出一丝冷意,她的话语轻然,如鹅毛般飘散在客栈空中:“不用了,留着当你的收尸钱吧。”
她合起折扇,负于背后,轻轻旋身,大步往外走,在她踏步了一步半时,所有人一拥而上,刀剑暗器无一不掷向她,不期所望,白衣女子悄然而至,寒冰出鞘,一片剑光回闪。
她安然无恙的出了大门,背后横尸遍地。
找给她的几枚铜钱,零零散散落在地上。
她在夏朝的这段时日,皇甫若轲三番几次行刺,她因失忆,几次没放心上,但如今不一样了,既然那女人偏爱整这些没用的路数,可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不留情面。
而在一旁暗处偷偷窥探的沈列不免抽吸一口气,那白衣女子果然是她的人,他不禁为自己捏了把汗,庆幸方才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对当年之事更是如实相告,他要是一个回答不好,只怕他这颗项上人头,就真的会被人伶着送给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