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脏话……令他出乎意料。
“你骂,你尽管骂,我是负了她,可是关小豆,要不是你,我……我……”穆玄留一激动,憋不出什么话来,一桩桩一件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她皱了皱眉,她记得自己离开之时,穆玄留还信誓旦旦说要娶那女子,再不入风月之地多看别人一眼,而如今,竟成了这德性,解忧问:“你负了她,什么意思?”
穆玄留未答,只告诉她道:“你的银两,我一分取不出。”
想到什么,解忧心中一沉,细了声:“你是说,质银库那些银两……”
“对,取不出来。”穆玄留苦着脸:“我拿着你的信物跑了好几趟,人家官就给我两个字,查无此人,无论怎么打听,屁都问不出一个。”
柳无依听及,默默一数,默默道:是四个字。
解忧心中已明了,夏王曾借她的二十万两,给的并不是真金白银,而是质银库的凭据,她花掉了大部分,剩余的部分,她要用时便可随时去取。当时她知道自己恐怕再难出宫,便将全部账目交代给穆玄留,谁能想到,后面会生出那么多事。
夏王的钱,可不是这么容易取的。
她心有所思,若穆玄留不提,她都快记不起来她与夏王还有过这一茬,这二十万对如今的她来说,不过是个小数目,但欠人钱财,还倒是要还的。
只是她得想想,该怎么还。
解忧沉了沉清冷的面色,对穆玄留道:“我已明白,取不出来也不怪你。”
“你明白什么,你明白个屁,你不明白。”穆玄留一连三次否定她,瘫坐在船舫边:“虽然没银两,但你的'方圆'要做下去。”
解忧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方圆'只是关玲珑一时兴起想做的一件事,动工初期时,一直都没人肯看好,而如今,她也觉那东西只是一时玩乐,对她来说,没什么实际大用。
但听穆玄留如此说,解忧心有不解,低下来眼眸,神色有异,看着他问:“为什么?”
穆玄留咬牙道:“你说过的,你要成为一方富甲,你要在这王都建一幢大楼,你要万世的后人,都知道有你的存在,不然,等你一命呜呼,一堆黄土白骨,都没有人记得你,人生混成这样,多可悲。”
她承认,她是说过这样的话。
她与穆玄留结识于风月之地,因当时夏王吝啬,她手头拮据,身上分文只够图温饱。她一时没忍住去了一座青楼楚馆,看看是否能想出点什么好点子,谁知吃完才知自己钱不够付账,她见旁桌的富甲公子哥出手阔绰,不得已,就同他们一起高谈阔论,相谈甚欢,其实是一顿忽悠。
当真要成为一方富甲,要留这万世的声名,谈何容易。再说,那只是关玲珑的想法。
谁知,就穆玄留这傻小子当了真,一番详聊,得知她马术不错,还相约来日斗马,后来她发了横财,便与穆玄留更加日渐走得近。
而此刻,穆玄留已是容色沉重:“我知道,我是个废物,长这么大还一事无成,我也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让我的兄长,我的狐朋狗友,都看得起我,与其庸庸无为一生,不如放手一搏。”
见穆玄留伏于地上,面色豪然,解忧心有所感,头一回知道这个好吃好玩的富甲公子哥,其实心底也有不失志气的一面,他有个运筹帷幄的兄长,只是他苦于没什么机会大显身手,只好花天酒地,如今机会一来,他岂能不抓住。解忧缓缓蹲腰下来,平起视线,看着他道:“'方圆'是个大工程,想建成并非一两日的事,而且,这么几月,你哪来的钱支撑?”
穆玄留暗了暗神色:“我兄长愿意助我。”
她有些预感不好,他之前为了那女子,要死要活,早已与家中决裂,若他兄长肯相助,只怕……她眉目浅深:“你兄长提了什么条件?”
“他让我另娶。”
穆玄留言语间是漫不经心的说出此话,面色却如千金重锤,暗暗浅浅的眼眸,投射出一片无奈。
解忧对比并不意外,她知道,穆家虽并非富甲大亨,却也算得上中等产业。因穆家家业大部分被穆家大公子拽在手中,致使穆玄留这个小儿子从小到大被宠过头,衣食无忧,下雨不愁,只流离风花雪月,从不过问家里什么事。
他常入风月之地,周围都知他名声不好,而到了嫁娶年纪,正常家的女子估计也知他德性,大都不愿嫁,穆家大公子为此没少白头。
可不知怎的,穆玄留自从随她去了一趟醉风楼喝花酒,大开眼界之后,忽然对意外遇到的一个女子念念不忘。
她深知穆玄留表面上虽好吃喝玩乐,却也并不是一个真的花花公子。他若动情,十头牛也不定拉得回。只可惜,他动情的对象,是个青楼女子,这事搁正常人家里,谁能不反对?
穆大公子知他心有志气,自然也不想真的把他逼入绝境,但那女子青楼之身,仍是一块心头病,顺势提出这个要求也不过分。
解忧沉下目色,不用说也知道,穆玄留如今重新风花雪月,应该是早已应了他兄长的另娶之意。解忧见他意志消沉,酝酿了许久才问:“那姑娘,可对你怨恨,可有说什么?”
“她说,”穆玄留笑了笑,接下来说了八个字:“情过一场,余生无悔。”
那女子倒也是真性情。
她其实挺意外的,穆玄留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方圆',舍了一段情,果然成大事者,都不拘于儿女情长。
“你回来了,我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再管,你说的那些,也许我是无法实现了。”穆玄留靠着船舱:“再过几天,便是迎娶之日,可我真的,要娶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吗?”
解忧起了身,面生不喜,正要说一些什么,谁知另一个画舫中传出来一把呵斥的嗓音。
“娶不娶,你自己不知道吗,哪那么多废话,那么磨叽。”
解忧转首,紧紧盯着后头画舫。
“也对,我现今只想在此醉生梦死,最好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穆玄留往后扬了扬。
那画舫中嗓音又继续传来:“你比本姑娘幸运,便是你娶了别人,也能再见到你的心上人,不像本姑娘我,连个尸首都摸不到,他坟头草几丈了,我也不知道。”
穆玄留与柳无依纷纷嗟叹。
看来那位女子的经历,实属更惨。
穆玄留忍不住安慰:“人死不能复生,凡事也都得要看开一些,姑娘也许该另觅良人,忘却前尘往事,俗话说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那画船中一直静默,良久后,才传出来一道嗓音:“小娘子喝了酒,胡言乱语,让诸位笑话了,小娘子已醉,不便奉陪。”
这分明又是……男子的声音。
穆玄留:“……”
嘚,人家姑娘早已再觅良人,方才不过是借着酒劲有感而发,还劝个鬼。怪事年年有,今夜特别多。
穆玄留看着面前她的身影,眯了眯眼眼睛,这才发现她身后忽然冒出来个人,那是个模样俊生年纪不大的小公子,穆玄留想起方才的琴声,一顿好奇,不免嘶了一声:“这位是……?”
解忧漫不经心回道:“醉风楼的。”
没有点姓说名,一句醉风楼的便将他打发了,柳无依面生白色,心中不免有些挫败。
听得醉风楼三字,穆玄留叹了口气,他知道她也是喜爱逛风月的女子,身边有一两个男倌也很正常,只是提到醉风楼,他难免想起心酸往事。又喃喃称赞道:“怪不得,如此精通音律。”
听得人赞赏,柳无依勉强撑起笑容,礼貌点点头,以示谬赞。
解忧的眼神却一直盯着那另一个舫舱,直到那船荡着波纹,越来越远,她这才收回视线,面色沉沉。
而穆玄留两句过后,也已深醉不醒,寒风深夜,城河中央,他所在的船舱中,那些女子久久未听到外面动静和说话声,不复热闹,有个女子壮胆子探出来,只瞧四处深黑,不见其他船,女子伸手晃了晃他:“穆公子,穆公子……”
解忧的画船早已离那处很远。
两人又游了片刻,下了船后,行走在街头大道上,夜色轻寒,街头人少,柳无依在后面,距离一臂,不远不近的跟着。
直到回到醉风楼门前,她再次驻足,柳无依回了头,见她不动,心中隐隐不安,便问:“姑娘不进去吗?”
解忧轻道:“你进去吧。”
绕是柳无依再不明白,也该知道,从她光明正大踏出醉风楼现身的那刻起,她就不可能再光明正大的回来,今日特意带他出去,也许只是为了尽量惹人注目。
柳无依知她叫关玲珑,知她便是家喻户晓的夏王明妃,也知醉风楼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人还以她为尊,但其他的,他一概不知了。
但是仔细想想,关玲珑,也许不过是她掩人耳目的化名吧,何况,方才那富家公子还叫她关小豆呢……
柳无依心中生了些其他因素,听得他那首琴声,也不知她可有半点触动,他忽然问:“众人皆有故事,那姑娘你的故事,又是什么?”
“有些不该问的,最好别问。”
柳无依只见她面容肃冷,显然并不愿说什么,她再没有了其他话,清清转身,一袭靓丽水蓝,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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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又是逢五休沐之日。
虽然大臣们休沐,但是王上仍是勤勉的在流华殿批奏,看到不悦之处,时不时把那些休沐归家的臣子再召进宫训几句,仿佛才能解心中的气。
一连两天了。
黍洱也不知,王上在气什么?
用完午膳之后,王上终于才消停了会儿,为解心中乏闷,便欲召位棋师与自己弈几局,黍洱报了好几位棋师,王上自始至终摇首,最后却道:“召纪思尔。”
纪思尔,南庭侍子。
说来这侍子入夏朝四年,如今已有六岁,又极有下棋的天赋,但同王上相比,仍是不足一提,也许是王上有兴趣指导那位侍子下棋?
只是,王上过寿时,宫中有变,其母同奴桑贼子不顾南庭夏朝的关系,掩饰身份入宫,意欲接走侍子,还伤了不少侍卫,这事,便是王上想压住,最后也压不住,大部分上奏的折子都是要求重惩。
若一个小小属国都能入王宫作乱,这夏朝王宫还有何安危可言?
南庭王惶恐谢罪,为了平息此事,表示愿在年末加贡进献,只求王上绕了那南庭王妃的性命。
王上到底也知,此事并非南庭王策划,只是御下不严管教不严,因此并未多加怪罪。几月前,因属国琐事,南庭王便已动身归南庭,王妃则幽于掖廷。
至于另外那位奴桑贼子,王上告知群臣,那人已于狱中伏法。
黍洱不敢多琢磨君心,毕恭毕敬去将人请了过来,纪思尔已经是越来越懂规矩,不同去年初见夏王时的畏畏缩缩,如今面见君王,已是有几分像样的胆气,郑重叩拜:“臣,见过王上。”
南宫祤招了招手,纪思尔便从地上起来,微身坐于对面。不知怎的,南宫祤从一个六岁孩童身上,看到了异于常人的心稳,生了那场宫乱后,纪思尔反而更是谨小慎微了,这么小便看到自己的父王母妃如此刀兵相向,能承受住已是不易。
旋即他又想到自己的童年,谁不是这么兢兢战战过来的,父母相向算什么,他经历更多的,是看不见的摸不着的却时时刻刻能致命的阴谋诡计。
并未有过多交言,两人开始行棋,他让纪思尔执黑,还让了四子。
可惜毫无意外,一弈三局,纪思尔局局都是被他指导,几乎没什么赢的胜算,纪思尔放下棋子:“臣又输了。”
黍洱叹气,王上虐大臣也就算了,何必还如此较劲虐一个孩子呢。
南宫祤赢得也并不兴愉,纪思尔的棋初时还好,到了后盘,想赢的心思太重,才致使处处崩盘,他虽有言语上指点,但纪思尔并不照他的话去做,一意孤行。他道:“你知道,你为何会输?”
纪思尔毫不掩饰:“臣想赢。”
“为何要赢?”
纪思尔看着棋盘横路,小眼睛转个不停,然后一下子极为坚定,开口道:“若是有一日,臣能赢过王上,王上可否准许臣入掖廷探望母亲?”
黍洱大气不敢出。
一个小小侍子,稚气未脱,便敢向当今君王提条件,这胆子,非一般人能有,黍洱忽而对这个侍子又多了分敬佩。
南宫祤收棋子的手顿了半许。
念母之心,人皆有之。
只是南庭王妃,到底那事做的,有些愚蠢无脑,不仅断送了自己和公玉鄂拖,还将整个南庭陷于水火之中。
他亦是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母亲死的那日,若母妃尚在,他必定会日日尽孝。纪思尔年纪尚小,都能知道要去探望母亲,其所求,并不过分。
“孤允你。”
宫外。
黍洱一路驾驶着马车,行在城中大道上,也不知主儿今日到底怎么了,想一出是一出,刚与侍子弈完棋没多久,便又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忽的又要出宫。
“停车。”
里面主儿发出一声。
黍洱停住,跳下车来,正要出口问些什么:“公子……”
但里头人没给他太多反应,直接掀帘,然后一跃而下,黍洱见到花少侠也已现身,想来也无需担心,黍洱便没敢再问,也未跟上前,牵住马头,寻了个地安置马车。
而前方步行的南宫祤,穿梭于人流间,瞧着街道两边的各色小吃和店坊,心里似总有什么被吊着,惹得他极为不舒服,她喜欢逛街,喜欢吃的,喜欢首饰,喜欢衣服,郸阳城中许多街道,他都曾和她一起走过。
甚至她还曾当街踮起脚尖,在他耳边的轻飘飘的说过四个字,他一直没法忘记她那抹笑靥生花的面容。
久久立于街道中央,他轻晃摇首,想把不该有的心思念头抛却,到底是奏折不够多?还是国事不够忙?他每每思绪放空的瞬间,无一处,不是她的身影。
他不经意间抬首,忽然,前面晃现出一个人,映入他眼帘之下,那女子长发尾然,蓝袖生艳,正储在一个花摊子边,左左右右的在挑选盆栽。
……关玲珑?
不,冥解忧!
他心底狂念,三步并两步冲过去,但临近那女子时,他面色迟疑,停住步伐,再也没有动做。他这样急不可耐的样子,是在做什么?
只怕她一转身,就得笑话他。
明明就应该她自己过来,明明就是她一直有求于他,明明是她要费尽心思接近他。怎么会,她的一举一动,倒让他那么满怀期待?
他心沉气定,往后退了几步,同样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不其然的,那女子选好盆栽转过身,完全没有往这边看一眼,自顾自的离去。
南宫祤:“……”
跟在后面的花忍吸了口凉气,心中默言:爷,你好像……认错人了?
花忍虽然对自家爷这种往后退的操作略有些看不懂,但到底知道,爷对关玲珑的事情还是有所上心。虽然夏家暗卫没有再追她的踪迹,但她若现身的话,想知道也不难,不久前,他便接到一个消息……
“爷,”花忍决定还是说出来:“其实,有关姑娘消息了。”
南宫祤横了他一眼:怎么不早说?
花忍很无辜:不是您说不必再追踪了吗?
自家爷的眼神看起来很有杀气,花忍哆嗦了几下,又想起自己的这个消息,恐怕会让爷更有杀气,花忍壮胆道:“前日,关姑娘在醉风楼现身,和一个小男倌四处逛街,还夜游城河,最后玩尽兴了,又亲自送那男倌回了醉风楼。”
花忍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自家爷。
他目色很稳,也很心平气和。
花忍却不免叹口气,当今世上,论风流,那女子称第二,何人敢称第一?
只怕爷的真心,必遭她践踏蹂躏。
南宫祤沉了声:“回宫。”
他冷冷转过身,却又募的定住。
花忍见自家爷忽然停住,又见他那沉澈的目光已经紧紧缩成一团,花忍不免顺着视线往前看去。
人来人往的街头,那个蓝衫女子,便这样毫不掩饰的长身立在大道另一头,那女子眼中炯炯有神,带着说不清的意蕴一度望着自家爷。
花忍看的仔细,这次,百分百肯定。
但这两人只远视对望,都没有其他动作话语,仿若旁边所有人都只是陪衬一样。
南宫祤轻嗤一笑,她果然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了,方才他那样不知所措的一幕只怕早已被她收入眼底,也不知她此刻心中是如何嘲笑自己。
他定了定心,收起不该有的心思,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探量,似乎想知道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她会同他说什么?
她开始往这边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一步一步的数着,唇边勾起,如他预料一般,即便他不找她,她也一定会来找自己,可同时,他又想到她现身的原因,想到那公玉鄂拖的死,仿佛有什么压在他心中,很沉,很透不过气。
他不该有任何期待的。
片息间,他的面色已经渐渐暗下来,看着她的眼神亦是渐稀渐厉,这几日,她故意躲藏,如今又高调现身,她即是有备而来,他必不可掉以轻心!
可他又想错了。
一条街的距离,她只走了一半。
她停了下来,良良久久,微微低下眸子,不知在想了什么。她是否也跟他一样,每往前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想着到底要以怎样的关系再度接近他,以往的所有记忆,是该忘记重新审视?还是顺水推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怕她的阴谋诡计,她自然也会怕他的城府极深,互相较量,互相试探。
谁知不待她再往前,有人忽然从旁边窜出来,在她面前一顿晃悠,那男子说了些什么,她往他这边看了最后一眼,便毫不犹豫同那男子离开。
长街上,她已消失无影。
花忍心底一顿着急,看着自家爷这摸不透的神色,到底追还是不追呢?
南宫祤语气轻凝:“走吧。”
走?去哪?不追吗?
花忍心底冒出几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