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还给她,而是自己收了起来。
“我看过。”他没隐瞒。
解忧眉眼深皱:“除了你,还有谁?”
他毫不避讳:“蔺之儒。”
蔺之儒么?那一个素手芊芊静若温儒让人一瞧都不舍得移开眼的男子,他不单单只是一个金陵名医,渗透的势力之大,常人无法想象,但是,蔺之儒只忠晋国。她敛了敛神色:“这份遗书,你该还给我了。”
他摇了摇首:“蔺之儒看过之后,就已经把它烧了。”
“烧了?”她略有质疑。
“你不信我,蔺之儒总可以信,他说,这份遗书一旦流出去,对你不利。”他声色沉稳:“你放心,没有第三个人看过。”
她冷淡的看着他:“寒冰烈火,不死仙丹,便已惹得各路人争锋相对,你对这些不感兴趣,没有参与其中,那明皇陵墓,你没有一点想法吗?”
明皇陵墓,至今是一个迷,相传明皇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大墓,而明皇死后,随葬了世间大批财宝,珍贵书籍,罕见药材,还有长生不死的秘诀,那时几乎令国库空虚,但可惜,这座墓的地点没有任何人知道,便是他父皇皇甫劦,找寻了多年,仍是一无所获。
可他不是皇甫劦,对那些东西根本没什么执念,从昨日到现今,他突然间好像看开了很多事情,笑了一声:“就算我能拿到,又如何呢?跟现在,会有什么区别吗?”
“一统天下,我已经是皇帝了,只不过做的很失败,千秋万代,皇甫劦的皇位是禅位得来的,皇甫家也没什么定要功过千秋的祖训,别说万代,就我现在这样,做的这么放浪不羁,昏聩庸君了,还指望有下一代?”
他轻喃:“下一代……不会有下一代了。”
解忧看向他的眼神变了变,以前无论何事,他总会与她争锋相对,话语之间必含刀光剑影,明里暗里相互折磨都不想让对方好过。可忽而之间,只觉得他似乎没有了任何斗志,整个人变得极为颓丧,她也说不出来这种感觉。
可是她明白,这比杀了他,更是折磨他。
她没什么要说的了,便站了起来欲要离去,他也一下立起,随在她背后,着急道:“你要去哪?去夏朝吗?”
他又说:“只有诸如高骊夏朝等国,才奢求想要这些千秋万代,你去了,只会被他利用,夏王待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真心。”
真心?
这种东西,她早就不需要了。
她停了脚步:“你拥有那些,自然不稀罕,可是他们没有,就会拼命想要。”她回首向他瞧去:“你说,是他们利用我,还是我会利用他们?”
他眉色一敛,原来她要去夏朝,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是啊,她为了韩馀夫蒙对他深恶痛绝至此,又怎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去接受另一个人,她与夏王,不过是虚与委蛇虚情假意罢了。
她的仇人,可不止他一个。
他再走近她许多,声音很轻:“你还会回来的,对不对?”
她道:“你不问我去做什么?”
他直直的看着她,摇头。
她补充说:“也许对你不利,会让你失去你现在拥有的……天下。”
“没关系,你要,我给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她皱了皱眉,若别国的君王都像他这般,不知会被灭多少次,他突然之间,变得让她无从下手。
这,还是果断狠辣的皇甫衍?
他苦心经营那么久,灭奴桑,杀徐太后,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放过,他终于称心所愿,夺得实权,下一步就只差把夏朝高骊收入囊中,别告诉她,他狠到最后,却要把自己毒死,还说连天下都不要了?
可笑。
她非常清楚,他说的再好听再深情,没几分可信度,她不可能会被他一言两语轻易所骗,看着远处,她嗤嘲一声,冷冽了嗓音:“我要这天下有什么用。”
他眸中却又柔水似深:“那你可以回来吗?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你啊。”
“我会回来的。”她撇目:“时间不会很长。”
慕晴在屏风后,目送着她离去,心中略有疑惑,她或许是恢复记忆了,或许是从未失忆。但看到主子这般,慕晴终究忍不住,现身道:“主子,是否要派人跟随?”
他躺在榻上,摇了摇头。
“公主此去夏朝,该不会真的是想与夏朝密谋,一起来对付主子?”
他淡了声音:“也许吧。”
慕晴紧皱着眉头:“主子为何不阻止?”
“她想玩,我陪她。”
树林,马车内。
茱萸焉焉的靠在车窗一头神思着,心里头像有什么堵着一样,很难受,却又没办法说出来。弃瑕昨夜赶回来,让她服下了解药,她疲软无力的身子已经慢慢恢复,可是,她就是不想动,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做,整个人像呆了一样。
昨夜,她一宿没睡,今日一大清早,好不容易听说四哥从决谷出来,她便跑去四哥书房,还未进门,便刚好听到四哥气急败坏的吼问:“冥栈容呢?”
里头淡淡的传来一声:“被我杀了。”
这个声音,她是认得的,从小一块与四哥长大的夏大哥,她怎么会认不出声音。
她脚底一软,差点倒下去,踉跄着走进屋里,四哥脸色又是苍白,又是满腔怒火,而夏大哥笔直的跪在地上,腰间衣料处还通红了一大片,似也是受了伤。她心中却是慌乱无比,管不了这么多,几乎是伏在夏天无身侧,颤冷的问:“你刚刚说什么?”
夏天无知道她向来不问世事天真无比,但又偏偏与冥栈容要好,对于她这样惊措的反应,也不奇怪,夏天无很郑重的,重复再说了遍:“我杀了冥栈容。”
她有点说不出话:“为……为什么?冥栈容做错什么了,夏大哥,你为什么要杀他?”
夏天无淡然的看着她:“我铲除奸细,是为夏朝好,也是为你好。”
她脑海里一阵乱,瘫倒在地。
什么叫为她好?为她好就可以随随便便杀了冥栈容?
四哥更是一怒,指着地上跪着的人:“夏天无,你想说什么,说孤不辨忠奸,是非不分。没有孤的命令,是谁让你动手,夏家到底是你做主,还是孤?”
夏天无板着脸:“夏家只有一个主子,便是王上,我此举,不过是清剿细作,尽忠臣之职!”
马车徒然一停,茱萸回过神来。
有人从外头掀开了帘子,上了马车,茱萸顺着目光看去,是弃瑕递进来一些水,弃瑕见她不动,只是靠着车,神色极差,犹豫了半会儿,叹气说道:“茱萸,你别怪你夏大哥。”
茱萸移了目光,没有说话。
任何人的话她都听不见去。
她知道,弃瑕跟夏大哥一样,从来没有信过冥栈容,他死了,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不妥,她甚至都不能怪谁。
弃瑕自知她脾气一旦倔起来,也只有二哥能劝了,微一抬头,便见自己二哥已经从另一处过来,弃瑕跳下马车,往后退了退,腾了个地。
南宫祤上了马车,坐在一侧,拿起手中包着的食物,拨开一层油纸:“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你看,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烧肉,我特意让人跑遍了附近镇子,一家一家给你找来的。”
她撇着头,还是没说话。
他把包着的烧肉搁置到她眼皮子底下,神色微定:“晋国本是龙潭虎穴,我不该让你留在这里,遭了这么多罪,弃瑕会把你安全送回去。这一路上,你可以生气,可以不理你夏大哥还有弃瑕,但是不能对自己不好,我会很担心的。”
茱萸抬起水亮的眸子,意外道:“四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要去一趟别的地方。”
她又问:“是不是要去找嫂嫂?”
他停顿了半久:“你好好照顾自己。”
这一路过来,四哥从未对她说过什么重事,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知道,嫂嫂也回不来了。她记得刚来晋国的时候,一大伙人都开开心心的,还整天斗嘴。而如今,嫂嫂没了,冥栈容没了,她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茱萸神色微哀:“四哥,这次我偷跑出来,给你惹了好多麻烦,是我不好,回去我一定自罚抄好多好多佛经。”她一下过去轻轻抱住他,哽咽道:“可是四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管做什么,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不想你们任何人出事。”
他拍了拍她肩头:“放心,我很快回来与你们汇合。”
与茱萸弃瑕等人分道后,南宫祤与花忍带着一队人马,直奔汝陵城。
进入城之后,他与花忍稍微便衣简装,其他影卫则是各藏身暗处,花忍经过打听,才知蔺之儒这几日不曾出面行医,一直居住汝陵候府。
两人便又辗转几番,找到了汝陵候府,南宫祤站在大门前,抬眼望去,候府门前挂满了白绫,看样子,似是府中有人刚过世。
提起晋国汝陵候,他便自然想到魏枳、魏旋两父子,那可是东海末期战功赫赫的名将,他从小便读过不少这两人的事迹。他记得,那年东海夏朝因领地纷争交战,夏天无的父亲夏垣与汝陵候魏枳分别为帅,几番轮回,不分胜负,后来,魏枳虽在夏垣手上丧了命,可夏垣受伤过重,不久后病死了。
这汝陵候府,与夏朝渊源也深。
南宫祤在门口立了片刻,正想着这么大侯府,门口怎没有人迎宾,不一会儿,他就看见里面有人出来,他稍一打量去,见其衣着典雅,眉目舒朗,想必也是一位贵公子,他正想前去问明一下情况,却不想这贵公子也朝自己打量了片刻,惊讶道:“是你。”
他看着面前这贵公子,有点眼生:“你认识我?”
“咱们在酒楼见过的,一面之缘。”季瑞呈很肯定,那天晚上,他与公主相谈甚欢之后,离开时,在酒楼的过道里撇了这人一眼,当时见这人气宇轩昂,印象挺深。
南宫祤终于有了点儿印象,原来这位公子就是在酒楼陪她聊天的人,当时他还莫名的生了通气,想到此,他便觉得这缘分有点奇妙,开口问道:“在下与公子却有一面之缘,在下姓赵,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季,名叫瑞呈,瑞雪呈祥。”季瑞呈笑道:“赵公子,你是……冥姑娘的朋友吧?”
冥姑娘?
南宫祤捋了捋思绪,季瑞呈既然能自由出入侯府,必也是达官贵人,知道她姓冥倒也没什么惊讶,原来,她与这季瑞呈早就认识,难怪会在酒楼聊那么久。
他回道:“算是吧。”
季瑞呈不理解这个算是指的是何意,不过那位公主性情也就那样,总会结交很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想说敬称公主二字,但一想到对天下人来说,解忧公主如今可还是个死在雪山的死人,他便只好改口叫冥姑娘。
季瑞呈道:“冥姑娘也是前脚刚来,赵公子定是与冥姑娘约好了吧,不妨入府歇坐片刻,我去通报一下。”
南宫祤整个人愣了片刻,心口跳了数拍,好半天,他才回应了一字:“好。”
季瑞呈很热情:“里面请。”
三人一道进入府中,南宫祤环扫一圈,微惑道:“府中新丧,是谁过世了?”
“我姨母。”季瑞呈觉得他可能不太理解这层关系,又说道:“也就是魏老夫人。”
“魏夫人,女学之首。”他脱口而出。
季瑞呈很是惊讶:“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姨母年轻时的盛事,以前我也曾听爹爹提起过,姨母年轻时,可是常入宫与明皇儛后畅谈甚欢,那时女学兴起,姨母还是第一个入职宫中文官,抄录卷书的女子,后来便有了女学之首这个称号,不过自从嫁了姨父,姨母也就不怎么再露面,到如今,记得的人也不多了。”
一想到姨母一家都尽忠为国,可姨母却孤苦了大半辈子,季瑞呈又略有感伤。
南宫祤道:“魏夫人才学惊人,颇有远名,我甚是仰慕,即是她入丧,作为晚辈,理应前去吊唁。”
季瑞呈点点头,便先带他去了灵堂祭拜。
汝陵候府虽然早已落败,守灵的也只有一个老嚒嚒,但前来上香的人却也挺多,南宫祤亦是折了三支,虔诚的上了三炷香。
随后,他又问道:“听说,蔺大夫也住在府上?”
“不错。”季瑞呈点头,好心道:“赵公子是身体有何不适吗?”
他淡了淡声音:“我与蔺大夫也算是老朋友了,多年未见,想叙叙旧。”
“原来是蔺大夫的朋友。”季瑞呈笑了笑,对于蔺大夫的朋友似乎更加热情:“这正好,冥姑娘应当与蔺大夫正在谈话,我带你去见他们就是了,赵公子,这边请。”
说着,季瑞呈正要转身带两人去,这时,一道清爽的声音传来,叫住了季瑞呈:“季公子,季大人不是说有急事叫您回去一趟吗?这里有我招待就好。”
南宫祤往声音方向看去,一玄衣男子缓步而来,这玄衣男子衣着简便,像是府中下人,但季瑞呈与这玄衣男子关系极好,忙过去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沙苑,你来的正好,这两位是蔺大夫的朋友。”
沙苑朝南宫祤礼貌的点点头。
自家少爷的朋友,没有他不认识的。
至于这两位……
往下一瞄,沙苑看到了南宫祤腰间挂着的坠玉。
季瑞呈又对南宫祤说道:“这位是沙苑,是蔺大夫身边的侍者,你们有事找他就行,不说了,我还有急事,恕不能奉陪。”
一通说完,季瑞呈赶紧跑着离了去。
三人面面相觑,南宫祤先开口:“有劳带路。”
沙苑看了两人一眼,伸手抵了一礼:“少爷要事繁忙,不便接待,不如两位公子先随我去厢房稍坐片刻,待少爷忙完了,再请两位叙谈。”
“好。”南宫祤没异议,他来此,本就不想大张旗鼓,稍微等蔺之儒一会儿也没什么。
两人便一路跟着沙苑前往厢房,过了好几个拐角,然后,走着走着,才觉越来越偏,周围几乎是杂草丛生,不像常有人住的样子。
花忍亦是瞧出了不对劲:“阁下是不是带错了路?”
“没有带错。”沙苑定了定,回过头来,唇边微勾,始终带着礼貌:“应该是两位,来错了地方。”
而下一刻,沙苑笑意不改,抬手出招,直攻南宫祤。
花忍眼眸微眯,蔺之儒身边的侍者,倒是很有胆子,于是,花忍的长剑提起,就向沙苑袭去,沙苑自然而然的与花忍接招,几个轮回,打的不可分割,不分胜负,院落中杂草倒是被削去了大半。
“且慢。”过了十余招后,沙苑抬手阻止,不欲与花忍再动手。
剑尖离沙苑差了一段距离,收住。
沙苑继续说道:“魏老夫人过世,夏王肯屈身上香,必也对老夫人极为敬重,咱们还不是不必打了,莫扰了她老人家清净。”
南宫祤上前,又量了这玄衣男子一番,他能猜到沙苑特意带他绕圈的目的,冥解忧与蔺之儒正在密谈,定是不愿让人打扰,季瑞呈心地直,对人没什么防范之心,而这个沙苑就不一定了。
能一眼瞧出两人身份,还能毫无知觉的将两人带离,不得不说此人心思缜密,南宫祤冷声道:“我对老夫人敬重是一会事,若你耍心思阻拦,又是另一回事了。”
沙苑看了眼周围:“夏王误会了,在下并非耍心思,只是想确保我家少爷安全,夏王只带花少侠不带一兵一卒,独闯候府这份胆量,不减当年,令在下很是佩服,在下方才初有冒犯,还请见谅。”
南宫祤道:“我要见蔺之儒。”
沙苑极为礼貌,伸手:“夏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