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成吹了吹垂下的头发,重新跪好,心道,这大概,便是赵祤与温衍的区别,赵祤见他跪在此处,一定会不屑丢他两个字“活该”,若是温衍,那就一个字都没有。他甚至数了数,同温衍说过的话,连十句,不,连五句都没有。
他又想起好几年前的事,在一个巷口,他和一个同岁小孩扭打在一块,小孩最后被他给打伤,温衍一言不发,淡漠路过,而同样的事,赵祤则会不分青红皂白批他一顿,他挺讨厌赵祤,但对温衍,更无感,这个人,不了解,不清楚,不熟悉。
不过,这两个人同时来决谷,罕见。
薛小成若有所思,看来,有戏。
跪了半个时辰,实在是无趣得很,薛小成又开始玩起了毒虫毒蚁,正看它们斗的起兴,忽觉后头来了人,他回头看,只见赵祤匆匆而来,面色不善。
他哼了哼,赵祤这人太傲,就是太欠人收拾,如今似乎是被姐姐给气僵了,甚至这回,破天荒的都没看跪着的他一眼,就摔门入了院子里。薛小成心中默默的给玲珑点了个赞,好样的,姐姐。
不过,他本来还想好心提醒南宫祤,里面有人的……唉,算了,别打起来就好。
南宫祤入屋之后,怔了怔,一抹紫衣人影,端端正正坐着,想的深入,正在解棋,听到门开的声音,紫衣人影抬起头,笑了笑:“师兄来的正好,不如,与我弈一局?”
南宫祤面色稳凝:“身份别认的太早,我从未承认,有过什么师弟。”
这一声师兄,叫的不嫌膈应吗?
皇甫衍手执棋子,又是一笑,:“你不认,但师父认。”
南宫祤冷寒着脸,当初师父收皇甫衍入门时,是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的,包括他。
寒洞。
白萧笙步步临近,望着冰封之人,柔肠绕指。
当年,他身无所长,虽有求娶之心,可赵家是名门望族,他一介没有名望的江湖浪子,却被赵家人瞧不上,焉能娶赵家女儿?自从她入了王宫后,他整日浑噩,不知不觉去了晋国,他觉无颜面对师父,一度想不开,差点便要了结自己生命时,却得一个少女点拨,他豁然开朗,于是开始日夜习武,钻研书籍,几年后,终于练就一身本领,本以为可以夺回心爱之人,却不想,连最后一面都无法见上,得到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甚至,她的儿子,都已十岁。
许是她在夏王宫孤身一人,没有知己,更无人前来吊唁,唯有那个小男孩,一直跪在灵柩前,抿着双唇不曾说话,即便是见到他闯入灵堂,也只是奇怪的抬了抬眸子。
直到他要将人带走,那小男孩才开口:“你是不是,母亲常说的那个很好的朋友?”
朋友?
原来,她只是这样认为他的吗?
小男孩盯着他腰间:“母亲,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他低首看向腰间,玉佩,原是一人一半,竟不曾想,她也一直藏着。他又看向小男孩,这孩子聪慧剔透,只怕早就明白,他与她,不单单会只是朋友关系。
她的儿子……夏朝太子。
东海易主后,皇甫家已称帝一载,他曾夜入皇宫,想偷偷潜入丹房,看看当年师父是否有留下什么,想知道世上是否真有活死人之术,可丹房已毁,更不曾有半点书籍记载。他更不曾料到,当年那个少女,竟成为了新任皇帝的宠妃,与他撞个正着,还帮他引开侍卫,免了被发现。他记着当年这女子的点拨之恩,便说日后她若有要求,可去决谷找他。
那女子当时不以为然,可三年后,她找人托信至决谷,请他收她儿子入门,教一些习武之道。她那儿子,当时已八岁,单名为衍,根骨还算可佳,她既有求,他自然不予拒绝,便每隔两月,会夜入皇宫,教其习武,直至那少年十四岁。
皇宫中如何尔虞我诈,他不知道,只知道那明媚如春光的女子,被逼自缢而亡,她那儿子,也成为了下一任皇帝,更是在不知不觉中,与他另一个徒儿相争相斗。
这两人皆为君王,但秉性不随母,却都像他们父亲,自然他都不太喜欢,他们如何争如何斗,他也只是冷眼旁观,更不会多管一分。
院落。
屋中的气氛,一直很凝肃,皇甫衍没说话,看着棋局,落了一子,忽然道:“当年你我拍板,合谋取奴桑,坐在一起下的那一局,还未完,我一直耿耿于怀,想着何时还能再弈一局,没成想这么快,师兄却要翻脸不认。”
南宫祤确实从不承认过有师弟,哪怕能和平共处坐一起谈棋局,那也只能代表,有合作。南宫祤道:“合谋奴桑后,晋国缕犯夏朝,这可是你先翻的脸。”
“此事,并非我所愿。”
南宫祤冷声:“笑话,别告诉我,你会被一个女人所左右,而不得不为?”
即便这其中,是冥解忧在军中为谋,败的夏朝连退,可若非皇甫衍允许出兵,她哪里来的权力这样做?还有,最后与夏朝拢地一战,皇甫衍只怕是早就知道闫可帆暗潜的身份,连下三道圣旨一定要闫可帆出兵,真是不惜一切,要致其于死地。
虽然,深刺夏天凡心口的匕首,是冥解忧所独有的,但他有所怀疑,是有人故意,让夏天凡死于她的匕首之下。除了让夏家与她深结仇冤,还有,夏天凡,是冥解忧丈夫……这样的死法,深谙讽刺之韵。
上回在春红楼,皇甫衍竟还胆敢只身一人来他夏朝,是嫌仇恨不够多,他不敢亲自下手杀人吗?
皇甫衍敲了敲案桌:“她要做的,我能有什么办法,顶多,支持她而已,师兄也莫太生气,她如此对付夏朝,毕竟是当年我能擒住韩馀夫蒙,也有师兄一份苦劳。”
提起这事,南宫祤只觉面前这人残忍至极,战场之事,擒住首领必然是首功,他便是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又如何,但将人千刀万剐遭万人唾弃这种事,他可干不出来!
“你今日来,是为她?”南宫祤问。
皇甫衍轻道:“她在夏王宫待久了,我自不太放心,将她接回去,是必然的事。”
“她根本不记得什么,怎会愿意回去。”南宫祤提了提语气,面上虽淡定,但心里却无底。她,会回去吗?她师父之事,也因此不管了么?
“我知道她不记得,所以,才要用特别的法子。”皇甫衍紧拽着棋子,正是如此,他才更不放心,被人利用都不知道,南宫祤故意将她放置后宫,又是有何居心?
“你想对她做什么?”
皇甫衍好笑,缓了缓,他又道:“你连自己女人都管不住,凭何来管我的女人。”
南宫祤已是皱眉,察觉他话中有话:“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皇甫衍又落了一子,看向窗外。
槐树下。
玲珑见南宫祤被气得暴走,也很无奈,她一路慢悠悠的找路跟上来,却见薛小成一人跪在树下,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毕竟是因她而起,自己怎么也得慰问一下,走过去,蹲下来,拍了拍他:“跪的疼不疼?”
薛小成再回头:“小事,跪习惯了。”
“嗯,那你继续跪。”她起身。
“其实,这还不算太狠的。”薛小成继续说:“我第一次去那冰洞,差点闯祸,义父让我跪了三天三夜,膝盖都破了,最后半个月下不了床。”
见树下有秋千,她走过去坐下,轻微悬荡,与薛小成搭话道:“你倒是听你义父的话,叫你跪便跪。”
“义父于我,有养育之恩。”薛小成笑了笑:“而且,我不能下床,义父会亲自喂我饭吃,赵祤见了之后,脸色都变了,大概从这开始,他就羡慕嫉妒恨我,一直看我不顺。”
“羡慕?嫉妒?恨?”她一词一顿:“为何?”
“因为他没这待遇啊。”薛小成叹口气:“我悄悄跟你说,他很想让义父收他为义子,但是义父不愿意,而我呢,不用做什么,轻而易举,义父就收我为义子,所以,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才不太喜欢我。”
玲珑喃喃道:“原来如此。”随意的荡着秋千,继续聊道:“你叫无尘?这回,是真名了吧?”
薛小成轻笑:“我没有真名。”
“没骗我?”
“不骗你。”
“真的?”
薛小成继续说道:“从我记事起,我就是孤儿,无父无母,到处流浪,吃过残渣剩饭,睡过马棚躺过大街,我真不知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我对很小时候的事,其实没剩多少记忆,但我却深深的记得,有一些人,他们都叫我,野杂种,那时我不太懂,还以为是我名字,逢人问我,我就说自己叫野杂种,他们总笑话,可我也不知他们到底在笑什么,直到后来我七岁,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告诉我,他们是在骂我,那不是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
说到最后,薛小成有些无端自嘲。
玲珑轻凝了半刻。
“白无尘,是义父取的,不过我不太喜欢,白白一事无成,多不好听啊,我有点小小成就,便满足了。”薛小成仰天闭眼。
玲珑道:“你义父大底是希望你清白无暇,不涉尘世,不染纤尘。”咋听此名,还以为该是个翩翩公子,可他手染鲜血,这副傲慢易怒,又穿着粗糙布衣的样子,显然没活成白萧笙所望,跟这名字,岂止一点,是根本不搭。
薛小成睁眼笑道:“义父没那么讲究,就是觉得我在泥地里打滚,太脏,瞎取的。”
玲珑随手接住飘落的树叶,吹了吹:“那为何要姓薛?”
薛小成抿了抿嘴:“随便取的。”
“这话,我怎么不信呢。”
从秋千上下来,她看着前头的院落。
“姐姐,不能进去。”薛小成好心提醒。
她回头,与他道:“我没想要进去。”那可是白萧笙住的地方,她要是去了,这不是上赶着要被他一掌给拍死么,她还是在外边溜达比较好。
薛小成忽道:“姐姐,你过来。”
“干么?”她警惕性一强。
“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薛小成很认真。
她迟疑:“你不是想吸我血吧?”
“我又不是变态。”
玲珑不可置否,哼了一声:“刚在洞里头,那你咽什么口水?”
“我那是饿。”薛小成辩驳。
“鬼信。”
薛小成极力解释:“姐,相信我,我真不是变态,只有安安才天天念着你的血,她出生时,第一口就把你的血当奶喝了,待你就跟母亲一样的,而且,她才这么小点,也吃不了你几口。”
什么叫吃不了几口?难道刚才舔的津津有味的不是它俩?什么叫小?它本来就只能长这么大好不好。还有,他宝贝兄弟都这么大了,还喝什么奶?明明就是对她的血感兴趣。
实在是无法忍受如此……怪异的毒物,玲珑打起精神,走过去,微微一蹲,问道:“说吧,又有什么好玩的秘密?”
薛小成抬头:“秘密就是……”
猝不及防,薛小成来扯她面具。
她早有提防,单手挡开,却不料,薛小成反倒趁机扭转她手腕,不过两招,薛小成便把她控的死死的。在武功这方面,十个她也不是他对手,她不得不认栽。
他将她一拉,她直往前顷,更是往他身上扑,薛小成臂力超稳,没让她摔地上,她从他身上起开,微微正身,气的脸色白,当然趁这么好的机会,他抬手又想去玩她脸上的面具。
她心中不免吐槽念叨,他跟南宫祤简直真是一个德行,非得对她面具念念不忘,是她挑的面具,太好看了吗?
但这次,薛小成却没那么轻易扯下来,不知是谁打的结。
南宫祤在屋里根本待不下去,从院子里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她突然扑在薛小成身上,不知在做什么,这会儿更是手牵手,目光臻臻。
不悦之色又在脸上显现,他很想耳提面命的告诉她,提醒她,薛小成已满十八岁,这么大人了,已经不是她口中的什么小毛孩小男孩,也可以是个男人了!
与一个男人拉拉扯扯还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知不知道男女有别?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自己目前还算是有夫之妇?真当他这么大个人摆在这儿是空气?
而这边的实际情况却是:
薛小成锁着她手腕,不让她挪动半分,她冷着脸:“放手。”
薛小成不,权当是跪的太无聊,他需要找点乐子,瘪着嘴:“这里谁不认识你,带什么面具。”
他忽的瞄见南宫祤已出来,站在院门口,想着刚才在洞中南宫祤竟然不让他碰玲珑,他心情很不好,气还没消,于是,他决定让南宫祤好好看看,他是怎么与玲珑相处融洽的。
薛小成摇着她手臂,冷不防开始撒娇:“我要玩面具,姐姐,姐姐……”
玲珑听到他这声音,突然惊吓不已,从头到脚一阵麻痒:“你……抽风了?”
“你才抽风。”薛小成回嘴。
还行,会骂人。
“再不松手,我打人了。”
“不放,你打我吧。”薛小成把脸凑过去。
玲珑隐隐头疼,真无法忍,这真是上赶着欠揍吗?
确定……没疯?
她再语气柔和:“乖,别闹,你要是真有什么病,姐姐砸锅卖铁也帮你治。”
薛小成还是不:“姐姐,我有心病,这里疼,那你快点帮我治一下。”
他另一只手,指着心口。
玲珑眉头皱的厉害,实在是耳朵难受听不下去,正想怼他几句,前方不远,却传来冷凉的话音。
“不用麻烦她,我帮你治。”
这声音是……
薛小成脸色惨白惨白,刷的一下松开了她,玲珑抽身起来,往前看去,白萧笙一步步走来,面带寒霜。她隐隐察觉后面也有人,一眼撇去,南宫祤不知在后头站了多久,脸色也不太好。方才那些话,连她听了都起疙瘩,更不论白萧笙和南宫祤。
……还有,皇甫衍?
玲珑瞄着南宫祤身后的紫衣人影,心中顿时一沉。
“哪儿疼?”
白萧笙临风而立,问他。
没,不疼了。
薛小成只觉后背凉嗦嗦的,却是没敢这么说出口,不敢回头,嗫嚅道:“义……义父,我错了。”
“错在哪?”
“我不该带姐……”听到白萧笙沉闷的哼声,薛小成顿了顿,想到义父不喜玲珑,似乎也不喜他叫人姐姐,改了口:“带外人去那里。”
“很好,还知错。”听得他改口,白萧笙心里头又好受了些。
薛小成这才明白,义父向来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人,方才生怒的原因,是他与别人过于亲近,而这个别人,还是杀师仇人之女。有缘,也有仇。
可是,薛小成又觉得气不过,说道:“义父,我有错我认罚,可有些人,明明在说谎,义父为何置之不理,为何不罚。”若他与姐姐亲近就得罚跪,那赵祤还和姐姐……是那种关系。
白萧笙也知薛小成指谁,更知南宫祤与这个晋国公主绝不止会是朋友,但这些,白萧笙不关心也管不着,只凝声道:“他与你,不一样。”
薛小成心道,对,是不一样。
人家是夏朝君王,位高权重,义父哪里敢罚。还有另一个,晋国皇帝,怕是没有谁敢让皇帝下跪受罚,从来都只罚他一人。
而南宫祤想的却是,他倒宁愿,师父能像对待薛小成一样待他,有对有错,有赏有罚。可惜,师父从来不会,即便犯再大的错,轻则重言几句,重则闭门不见。对薛小成就不一样,会打会骂,仿若对亲生儿子似的,而他,大概也是外人吧。
玲珑自白萧笙出现后,默然往后站远了一些,他们这派中内部之事,她不插手也不插嘴,但白萧笙还是注意到了她,很不悦道:“你怎还在这儿?”
嗯,她还在,还没滚出他的视线。
可她也很无奈,她是薛小成带进来的,现在薛小成跪在这儿,屁股都不敢挪一下,她怎么出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