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复把玩着面具:“我只是想确认,你是你。”
你是你。
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你,纵然带着面具,也无法扮演另一个人的你。
她若带着面具,他无法看出她的情绪和表情,这样一看,和气多了。
她翻出浴桶,伸手:“还给我。”
他转了转面具,并未归还,似乎明白她的顾虑,说道:“你不必如此,夏家人,并不会伤害你。”
到底他还是夏朝君王,而夏家只不过是供王室驱策的臣子,哪怕夏家与她有天大的仇,无他命令,谁又敢动她一分。这个道理,她也是明白的。
玲珑却又道:“包括夏天无吗?”
他抬了抬眸子,心中微顿,夏天无,确实是他唯一不能控制的变数,若是天无一时怒意,要杀她报仇解恨,他怕是拦都拦不住。
南宫祤面色微敛,道:“你怕夏天无认识你,所以才带面具,不过,他不在。”
玲珑不解:“皇甫衍没有放人?”
南宫祤道:“是他不愿回来。”
“你拿我性命威胁皇甫衍,用我去换他,忙活半天,敢情他还不领情。”想起长兴山那些事,玲珑只觉得可笑。
南宫祤忽的想起在山庄时,她曾说过一句将她送人,不让茱萸再唤她为嫂嫂,那时,他确实亲手将她交给了皇甫衍,心有愧疚,不曾察觉她话中的含义,此刻,听得她这话,他面色一变:“你是这样认为的?”
“不然呢?”
他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变得对他如此敌意,如今才知,原来,除了因为她那所谓的师父死于山庄,还有这个原因。他不由得好笑,那天晚上如何情形,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是有多信皇甫衍的话?
威胁?明明是皇甫衍威胁他才对!
他缓走近她几步,轻了一声:“那夜用你换人,是逼不得已。”
玲珑看他道:“让皇甫衍以我名义发下毒誓,也是你逼不得已么?你可有想过,若他不放,毒誓应验……”想到什么,她又凉笑了一声,不过也对,誓言虽毒,可她能不能活到那时,都不一定,至于人死后,鬼魂之说是否存在,也不得而知。
这样的誓言,除了她自己关心自己这条小命,又有谁会当真?
南宫祤面色淡然,却道:“夏天无已被放归,你也平安无事,这就是结果,若你非要计较过程,我无话可说。”
房中熏香袅袅,玲珑听得他一句无话可说,心中更是一冷,只要结果,不介意过程,说过不会弃她而去,可原来,她是他随时都可以舍掉的人。
玲珑没了话语,默了片刻,他有他的处事方式,对他来说,这便是最好的结果,在这件事情上,与他争论对错,是没有意义的。她很快平复情绪,自然没忘记今夜前来的目的,才淡声道:“你清查夏家,可有其他发现?”
其他发现?不单单是指那个影卫?还有别的?
他眉眼越发紧皱:“你如此争对夏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一些事。”
他眉色一拧:“什么事?”
她静然道:“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
她笑了笑,没说话,他亦是明白,她不是个一问必答的人,若没有条件,她可能不会说夏家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却没想,她正一步步朝他缓缓走来,半步之隔,她在他耳边呼声:“想知道?”
事关夏家,说他不想知道是假的。
只是她靠他这般近,身上又是湿的,曲线清晰可见,她声音又故意如此柔柔软软,带着几分魅惑,说没有歪心思,也是假的。
他退后一步,镇定。
玲珑看了眼他,刚才丢她的劲儿那么狠,这会儿,她一近身,倒是怕得后退,她真是不理解,弄得好像他正经得不近女色似的,实则,一旦不正经起来……
止住胡思乱想,她从怀里淘了个小盒子出来,递给他:“打开看看。”
盒子中,一卷皮,一卷纸。
他脱口而出:“易容术。”
“有人冒充夏家影卫,杀了我师父,更想置我于死地。这人皮……”听得他方才的话,她又改了个词:“这易容术,据我所知,也出自夏家,而且,南宫颢的那个手下程不识,他也会。”
他顿时又陷入了思考,她早知道那影卫并非是夏家人,而是由别人易容,她却选择不告诉他,依旧让他去查。借查那影卫的名义清查随他而来的其他夏家影卫……她到底是何意?
只是她这样一步步牵着他走,令他心情无由的烦闷,很想把她再丢一次水。
不过,他不曾想到,南宫颢当年诈死失踪,还把夏家易容术给偷了去,成为控制别人的手段。他冷静了道:“你是说,杀公玉鄂拖的,是南宫颢?”
“我不知道,但也有这个可能,只是我不明白南宫颢与我师父,到底有何仇怨。”玲珑看着他,此刻一提起南宫颢,她忽然想到,陈王后与南宫颢之间似乎……
她曾经在醉风楼后街无意见他们私会过,那时南宫颢追至破庙,与她和师父动了手,难道,是在那时便结怨了么?可南宫颢千方百计入山庄只为杀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怎么都有点说不通。
她继续道:“这纸卷中,是那冒充夏家影卫之人的画像。”
他打开纸卷,眉头一撵,把纸卷摊开在她面前展现:“你说这个?”
摊开的纸张,已经是一团紧凑的墨汁,哪里还有人像的影子。
玲珑默默白了他一眼,谁让他一时兴起把她丢水里的!墨水糊了能怪她?
“我再画一张。”
她妥协,顶着一身湿湿的衣裳,去到案桌前边,这人皮与画像都是皇甫衍给她的,关于这画像她也只仔细看过一眼,此刻要重画,不免得努力回想。
南宫祤看着她执笔描画的模样,心中有一种异样,待玲珑画完,他忽然道:“明日,不如你同我一道去决谷。”
玲珑微抬头:“那是你师父,我去做什么?”
他拜谒他师父一事,看起来蛮重要,这大晚上的还斋戒沐浴,显然他很重视礼节。她若去,以什么身份?再说,陈王后不也在这儿么?
南宫祤没有再多言,玲珑没考虑太多,走过去把画卷交给他:“我有些怀疑,此人是南宫颢的手下,盘山盐矿,春红楼,白水镇赌坊曾是南宫颢据点,你也抓了不少人,碰碰运气,也许其中有人认识他。”
他接过来:“这件事,不回夏朝办不了,你真的不随我回去?”
玲珑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若不去夏朝,师父这事恐怕无法查清,可若回去了,那地方,于她也是龙潭虎穴。她淡然道:“看情况吧,我会随时与你联系。”
南宫祤想了想:“你这么说,似乎我得随时待命,到底是你命令我,还是我太依着你?”
玲珑凝了嗓音:“你我只能算是互助,我需要查我师父死因,找出凶手,你需要找出南宫颢,不然,这样的易容术,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想你也不愿自己随时处于危险之中。”
“明明该是你求着我办事,却被你说成了互助,你这样的态度……”令他极为的不爽,丢她下水都算轻的了。不过,易容术一事,确实得重视,这不止关乎公玉鄂拖的死,还有夏家秘术,若真是南宫颢所为,这么做是为什么?
玲珑截了话:“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能知道你行踪,又为何非要你查夏家?”
“为何?”他隐隐皱眉,花忍清查时,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亦或是查的不够彻底?
她走近他,轻声道:“想知道,那就先帮我找出害我师父的凶手。”她不敢随意断定,但隐隐约约知道,夏家内,一定有龙姑娘那些人的内应……能躲过层层筛选,蒙混进入夏家,又怎会是简单的人。枭鹰羽……当真是无处不在!
南宫祤亦是不明白,她的意思,莫非是想说夏家混进了不该有的人?而那些人与她有联系?他顿时想起她背后的暗处势力,是指枭鹰羽?可枭鹰羽是她的人,她不该如此提醒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
这些暗处势力的较量,才是最令人头疼的,夏家影卫可以化身潜伏各国,枭鹰羽亦是无所不在,想查都无从查起。
“花少侠,你回来了。”
“王上如何?”
“在房中清浴,并无异常。”
玲珑与南宫祤双双望向门口,她已无多余的话,看着还握在他手中的面具,她自知是拿不回来了,听到花忍的声音后,她得赶快溜才是,刚到窗边,她正要翻身,南宫祤的声音传去:“薛小成并非善类,你离他远些。”
见她已离去,不知这话是否听了进去。
不过照她不分善恶随便结交的脾性,听了也是当没听。
想起她方才提起的那个毒誓,他不由得心情郁结,不错,他承认的确是让皇甫衍以她名义发那样的毒誓。可当时她中了南宫颢的毒镖,他一次次想夺解药,但他受了伤根本体力不支打不过,南宫颢见到花忍过来,便跑了,他让花忍去追。有官兵围山,南宫颢为了出去,便与皇甫衍达成交易,把那毒镖解药交给了皇甫衍。
官兵追赶,他们这群人个个负伤,他无法从皇甫衍手中去夺解药,也根本无法突围出去,皇甫衍看她唇色发黑,面色很急,说只要交出人,就可以放他们安然下山。
她昏睡不醒,命在旦夕,解药又在皇甫衍手中,他心中焦急万分,皇甫衍提出这样的条件,他便知道,她是唯一可以与皇甫衍对等交谈的筹码,可是,为了保命把她交出去,这种事,他不可能做,他看了眼怀中人,对皇甫衍说:“既然不能活,那便一起死,有她为伴,足够了。”
包围圈内,他手中有人,皇甫衍自不敢轻举妄动,双方一番僵持,看只看,谁先忍不住,谁先妥协。他身负重伤,早抱了必死之心,更不会把她交出去,而皇甫衍一度看她脸色苍白,越等越急,最终道:“夏王,你想死没关系,但她若有分毫损伤,我必将百倍偿还在夏天无身上,你为了一个女人,忍心置夏天无于不顾么?”
他再看向她,脉搏微弱,他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若是再无解药,只怕……她本可以好好活着,他其实也并不想让她陪他一起死。
一番权衡下,他提出置换条件,用她换他们的离去和夏天无,否则,宁愿一起死在这儿。皇甫衍不顾什么,当场应允,他心底微疑,不信皇甫衍会这般爽快放人,便让皇甫衍发毒誓,并且,以她的名义。
当他说出誓言内容时,皇甫衍已是青筋略显,即便他也知道,这个誓言,歹毒阴狠,可如若不这么做,他怎能看出,皇甫衍的真心假意。
冥栈容曾说,皇甫衍对她很在乎,南宫祤其实不太信,既然在乎,为何要把她的身体弄成这样子,杀夫杀子之仇,还故意允她至高无上的权力,干预朝政,替他清扫晋国朝堂政党,令她受尽千夫所指,到头来,他却一纸令下,不惜一切用谋逆之名把她背后的势力龙海冥家给清剿干净,这样对她,会是在乎吗?
可如今他又不得不承认,她冥解忧是皇甫衍唯一的软肋,接应夏天无回来,路上畅通无阻。
那样的誓言,皇甫衍是当真的。
南宫祤看了眼手中的面具,只得放置一边,稍微整理衣裳之后,才出了门去。
花忍在一旁候着,从他见到白衣女子时,便知别院有异,是以不会多问,南宫祤则看了眼夜色,有些担忧:“弃瑕还未到?”
夜色,街头,三更。
弃瑕带着多名影卫快马加鞭,只想着快些去别院与二哥汇合,在入了这小镇子后,行了一段路,他忽觉有些异常。
轻一勒马,抬头。
屋顶上,清凌凌立着一抹白衣影子,晚风微扬,将她脸上的面纱,吹得半开又落下,她不说话,便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无法靠近的凌绝之姿。
弃瑕抬手,示意让身后的影卫停住,在此等候,他则快速下马,施展轻功,上了屋顶,几月不见,他觉得,这也算是久别重逢了吧?
他看着她如雕塑般的侧颜,心口有些激动,哑然轻唤了声:“龙姑娘。”
她没应。
他再道:“我一路过来,听了些传言,我记得你之前说,你想要寒冰剑,如今这柄剑已被人丢入断肠崖底,你若需要,我可以帮忙去找。”
她动了动,把目光撇向他,不带一点感情,清凉凉的挤出了几个字:“听说,你喜欢我?”
弃瑕:“……”
听谁说的?净说实话!
被她这一问,弃瑕有点懵,这大半夜的,她特意在这等他,就是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咳了咳,大方承认:“是啊,怎么?”
不行吗?
只是,他总觉得不对劲,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气氛,如此表白心意,都没给他一点准备的机会……是不是太随便了?他不免想了想三哥以往是如何撩漂亮女孩子的,带她赏花看月?吟诗抚琴?喝酒聊天?
又看了眼她,他觉得,只有喝酒这一条才能与她搭上边,可此刻,他身上也没酒。
她依旧面无表情,冷冷清清的目光收回,淡然道了两字:“无趣。”言毕,转身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还站在屋顶上的弃瑕:“……”
无趣?什么意思?是拒绝么?是对他没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