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立定后,老麽麽也回了头,看着两个人有些恍惚,麽麽似是并不认得皇甫衍,但对玲珑是十分肯定,一见之下,心中热泪激动,缓缓行礼:“老奴见过公主。”
玲珑瞧了眼身边的皇甫衍,心中略有意会,这里的人不一定认得他这皇帝,但对她却是熟的很,这老妇人自称为奴,应当是魏老夫人身边服侍之人,她也不敢怠慢,只得扶起道:“麽麽不必多礼。”
老麽麽有些颤动:“老奴去年听说,公主身亡雪山,想来,是帝都那边的谣言了。”
玲珑定了定神,看了眼季瑞呈,想着他父亲是汝陵郡丞,若是知道一个公主在这,指不定又得麻烦,不得不编造几句道:“我那时身负重伤,在一山谷中休养,如今身子好了些,又恰巧路过此处,来看看魏老夫人,我来此处之事,还请季公子与麽麽莫大张旗鼓,也不必通知旁人。”
老麽麽惊了会神,倒也不关心她为何要隐匿行踪,只道她人在就好,轻应下了,又道:“这些年,老夫人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难得公主还记得老夫人,能过来看看。蔺大夫正在屋中为老夫人看诊,公主请先在堂中休息片刻,老奴去给公主备些茶盏吃食。”
玲珑轻然颔首,老麽麽便缓缓退了下去。
廊下,季瑞呈却是久不归神,眼睛发直了许久,片刻,眼见四下无人,他这才行礼低声道:“臣见过皇上,见过公主。”
老麽麽不认得皇帝,季瑞呈在大理寺任职,却是认得的。
皇甫衍皱了皱眉,想起来上一次秘密来汝陵,已是九年前,那时,她初嫁莫若,汝陵侯爵之位也由莫若过继袭爵,侯府倒也人多热闹,莫若死之后,侯府光景已不大如前。但是,皇祖母卧病,魏老夫人前往帝都陪伴过一段时间,皇祖母临去前,还嘱咐自己,希望他给魏老夫人多一些照佛,是以,他虽不喜莫若,这些年却也不曾亏待过魏家。
他不免问道:“朝廷给予侯府的俸禄赏赐从未断过,为何侯府会这般荒凉?”
季瑞呈想了想,回道:“姨母喜清净,好些人都打发了,只留了几个身边人,朝廷下来的赏赐,也都年年施善赠了出去。”
玲珑点头,心道,难怪没几个人影,这侯府,如同一座空宅子。想起季瑞呈昨日在酒楼说过的那些话,对这侯府,玲珑心中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也不知以前在这发生过什么。
过了半久,两人入了堂厅。
还未坐下,皇甫衍便对她道:“我有事,一会儿回来。”
不言其他,不待她回应,他已只身走了出去,玲珑也懒得管他去做什么,入了座。
季瑞呈左看右看,身边没什么丫头婆子,自己总不能也离开,丢她一个公主在这干坐着。
于是,季瑞呈只得硬着头皮坐下,脑海想了想,昨天有没有说她坏话?应该没有吧……一想起酒楼那些话,他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下,叫你不听话,叫你话多,好端端的干啥去惹她呢,人家藏个身份开个玩笑你还差点当真了……
玲珑闲不住,又看季瑞呈坐立不安,还拿扇子打自己嘴,她忍不住道:“季公子,你这儿可还有什么好听的故事么?不妨说来听听。”
季瑞呈头皮更紧,总觉得她在兴师问罪,结巴道:“没……没有。”
她再道:“你好似有些拘谨?”
他赶紧道:“公主笑话了,臣昨日有眼不识,有些话,还望公主莫放心上。”早点撇清关系是好,若有朝一日,她回了朝,心中一记仇,还不把他官给罢了。
见他突然一板一眼的,不似昨日豪爽有趣,玲珑顿时只觉无趣,身份确实能让人天然有道隔阂。不过,那些说冥解忧的谣言坏话,她听也听腻了,并未放心上,道:“季公子多虑了,我也不是那种小气记仇之人。”
季瑞呈心中小声嘀咕,不,公主,你是,特记仇了,和你作对的,都没什么好下场。不由得想起在天下说那个骂了她数百句不雅言语的醉汉,死的那叫一个凄惨,如今一想季瑞呈都有些手脚发抖。
过了片刻,老麽麽端来了茶盏点心,身后还跟了一个便衣男子,看服饰模样,也猜不出身份,那便衣男子直奔她面前,低礼道:“老夫人刚知道公主到来,甚为激动,想请公主去屋中一续。”
她允首,想来这便衣男子是个传话的护卫什么的,便随他去了院内内屋,刚入屋内,却见到客座上有一白衣男子在收拾诊箱。
恍惚间,玲珑看得有些出神,这男子翩儒温雅,胜似神仙,她看得都有些心动。一想,估计他就是那位看诊的蔺大夫,听季瑞呈说起过,他一双素手,救人无数,是闻名晋国的金陵名医。
座侧,蔺之儒抬头,见到她,并未有太多惊讶和意外,只是点头,他收拾完之后,从她身侧飘过,出了内屋,而给她引路的那名便衣男子也随之出了去,屋内只剩玲珑一人。
玲珑叹了叹气,有点可惜,那个似神仙的男子,不会说话,虽救人无数,却无法医治自己的哑症。
不多思,她入了内帘之中,一眼便见到在床榻上,魏老夫人一袭深衣,面有憔悴,卧坐在榻边,见着她来,却露了慈祥笑意,朝她伸了伸手。
她没忘记方才那便衣男子一路来,对她说过的,老夫人丧夫丧子,这些年一直守着侯府,看似锦衣荣华,晚年享福,实则孤苦伶仃,老夫人这回身体抱恙,恐时日无多。她与这位魏老夫人不亲,只当老夫人是长辈,可这时也不免有些感伤,走过去轻坐于榻侧。
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有些微颤,又有些欣慰:“公主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让老夫人担心惦记,一直不曾前来探望,是解忧的不是。”她略带歉疚开口。
“公主有心便足够了,我知道,公主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是个忙人,我,也无法再帮上什么。”老夫人摇首,拍了拍她的手。
“老夫人辛苦半生,老来自当享清福,解忧哪还能再让您操心。”她也不知自己有多忙,竟然没时间来探望探望,只能就着话说说。
“一个人活的太久,也未必是福气。”见她如此客气,想起什么,老夫人心中颇有感慨,又温和道:“你这孩子,自小无父母,待人待物,亲疏有别,皇甫家那位也不曾让人好好教教你,导致你脾性不定,与旁人多是不合。但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只是有些事,有些人,过去了便该过去了,公主未必要与活着的人死死较真。”
这些话,玲珑半懂似懂,但也知道指的是什么,她无法评说,只得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老夫人看得出她心思,想必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言语上不想违逆罢了,话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又叹道:“一转眼,又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的人生,平平淡淡的,已至尽头,而公主的路,还很长很长,难道公主要一直活在过去的愧疚仇恨之中么?”
一个半时辰之后,屋外。
玲珑微微推了门,门外清风佛过,令她面色清爽,不知为何,听别人说冥解忧,她总觉不是在说自己。冥解忧的那些仇那些恨,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连面对皇甫衍这个杀夫仇人,她都能没有半点波动,以至于她时常认为,自己是不是很冷漠?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那个便衣男子一直在外候着,见她出来,忙上前道:“公主,少爷有请。”
少爷?
玲珑脑袋微乱,看了眼这便衣男子,闻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药味,这时大概猜到他不是侯府的人,而是蔺之儒身边人。
而从这个便衣男子的眼神中,似乎也一直在探她什么,想知道她是否真失忆?她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抽回视线,淡淡回道:“我知道了。”
凉亭之下。
她走过来,看了看凉亭周围,侯府本就人少,这会儿,散去几个侍婢婆子,便衣男子候在不远处,周遭更是四下无人。
蔺之儒已在凉亭等候多时,她信步至凉亭后,他伸了伸手,示意她入座,她有礼坐下。
他又抬了抬手,面色微凝。
她不懂,问道:“做什么?”
蔺之儒面上有些意外,方才在屋中见她第一眼,便觉得她看他的眼神,清澈透亮,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初见时,她对他崇仰的模样。连他都有些恍惚,面前这个女子,对他有些陌生,只怕她失忆是真的,她并不记得了。
见她不懂,他只得把垫帎往前微移,再示意她伸手。
玲珑懂了:“你要给我诊脉?”
他点头。
玲珑忽的笑了一下:“原来,来侯府看老夫人是假,让你给我诊脉才是目的。”她终于明白,皇甫衍昨夜说的那句,真希望她记起来,不是开玩笑。
她倒也不介意他看诊,把手伸出,任他悬诊:“蔺大夫,请吧。”
他悬手搭上。
玲珑观摩着蔺之儒的神色,他却不为所扰,只顾悬诊,面色间,皱眉之感缓缓加深,大约一炷香后,他收回手,似是心中已有个大概。
她无所谓问道:“如何?蔺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过了半久,没有声音,倒也忘了,他无法说话,她也得不到他的回答。她抬眸,却见他脸部有些轻颤,看着她,一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的气急败坏模样,却又不知能怪她什么。
玲珑不曾想过,这儒雅至极的男子,竟会因为她的话,瞬间失控。怎么,是她说错了什么?亦或是她说话的语气不对?
她有点愕然,对于他的目光,总觉自己有些心虚,堂堂金陵名医,她那点毛病看一眼便知,但也不用这一副模样吧?
本来,她活不长,是事实。
她不再说话,却见他拿出一个轻薄的札记本子,执起旁侧的毛笔开始写字,他本来面色危急,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落笔时却停住,抬眸看向凉亭外。
玲珑回头,赫然看见皇甫衍已在凉亭十步处,皇甫衍似乎想过来,但被那便衣男子说几句拦住了。
她又见蔺之儒收回视线,不知他在想了什么,缓缓气色,继续写下去。
他写完,将札记册子推到她面前,她看了看他的问话,觉得她有必要尊重一下他,作为一个大夫,他已算是尽职尽责,札记上写着:‘你是从何时开始记事的?’
她便答道:“去年。”
他再写:‘当时可有外伤?内伤?’
她想了想:“应该没有,不过听我爹娘说,我当时高烧,昏迷了好几日,大夫都说我烧坏了脑子。”
听到她说‘爹娘’二字,蔺之儒微怔了片刻,又继续写道:‘可常有梦魇?’
她仔细回想:“算有吧。”
‘梦到的是什么?’
“醒来,便会不记得了。”
又陆陆续续问了些其他不痛不痒的问题,她不紧不慢的回答,本着对大夫真诚的原则,她也不曾说谎。只不过,他到底是皇甫衍的人,医术再厉害,她也没指望这人能帮她什么。
看完诊后,蔺之儒不忘君臣有别,立身给她行了一礼,凉亭外的两人也已进来,她见进来的便衣男子与蔺之儒用唇语交流了片刻,觉得这人挺生厉害。皇甫衍则坐在她身侧,似是在等结果。
过了半久,皇甫衍看了眼她,神色不定,问那便衣男子:“如何?”
“公主身体无恙,只是脑部受到过刺激,才导致失了记忆。”便衣男子总结得很官方。
玲珑看着这个男子,再看着蔺之儒,没说什么。
身体无恙……
金陵名医的医术,不可能会是这个结果,弃夫人说过,她身有隐疾,活不了多长。她相信蔺之儒的医术,但能不能信这个人,有待考证。
皇甫衍没有察觉出什么,继续问:“那要如何恢复?”
“目前,少爷还未想到法子。”
玲珑看着面前的这个紫衣男子,他真是够执着较真,难道不该避着她点么?让她一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人,听着他这些话,该作何感想。
若真被他给抓起来,再整出什么恢复记忆的事,一想想就很毛骨悚然,反正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人,她得先跑为上。不由得插一嘴道:“温公子,蔺大夫,我还有要事,不便相陪,告辞。”
没有再听下去,她起身扭头便走。
沙苑见着她离去,有些惊讶之色,虽然皇甫衍与她三言两语不合,愤然离开是常事,但却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客客气气的,这应该也算一件怪事。沙苑见皇甫衍没有追,估计是与自家少爷还有话说,便低礼道:“我去劝劝公主。”
出了侯府,玲珑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心口却有点闷。正要往下走阶梯,而那便衣男子追了出来,喊道:“公主,留步。”
她回头:“你还有何事?”
便衣男子微定,拿出一个锦囊递给她,说道:“我叫沙苑,是蔺大夫府中的家仆,我家少爷方才说有一锦囊需要交予公主。”
玲珑听得他自报姓名,想来他也是个聪明人,早已认定她根本不认识什么人的,她看着锦囊,不解:“这是什么?”
“少爷吩咐,公主务必带着,必要时……可用得上。”沙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朝她一礼后,返身又回了侯府。
看着手中蓝色锦囊。
她只觉有些奇怪。
锦囊是单独给她的,可见并不想让皇甫衍知道,那个蔺之儒,竟然敢当着她与皇甫衍的面这么直接交代沙苑,真是欺负别人不会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