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今日他在酒楼外一直等,等到天黑才看见夏王入酒楼,季瑞呈出来。他离得远,按理说藏身极好,但那突然来的大雨一下暴露了他的身影,她一撑伞出来,走了半条街,便看见了巷口屋檐下冒雨的他。
“刚刚那些,可是你的人?”玲珑用了疑问,有点不太肯定。
从在巷口看见他,那一瞬间,她是震惊的,这也是她为何会不假思索折返,并且一路护送夏王回来的原因,她摸不准他的脾性,她以为他会在路上对南宫祤不利,只要她在,他应该不会妄动。
她太过心急,明知身后有佛柳卫的追随,却还是与南宫祤选择会面,没有考虑到这样可能会令南宫祤陷入险境。而南宫祤,竟然真的不顾一切前来赴约。即是由她引起,她自然得保南宫祤安全。
可如若真是皇甫衍要杀南宫祤,那群黑衣人又怎会对她下杀手?
皇甫衍对她道:“解忧,若是我的人敢这么对你,只怕他们早已身首异处,夏王是什么人,有人要取他性命,不足为奇。”
“真不是你?”她想再肯定。
“我若要动手,定会选择在酒楼,他那时身旁无人护卫,刺杀岂不是更佳,更不必待他回了了这院子,也不必等你入院子。”
玲珑略有所思,他说的没错,那群人争对南宫祤,却没有在酒楼的时候动手,那就说明,那群人并不知南宫祤在酒楼,而是一直埋伏在院落周围,直到南宫祤回来,才迅速行动。
这么说来,不是她的问题,这事与她无关,是她误打误撞以为是皇甫衍的人,便一直门口观察,却没想反而给足了南宫祤撤离的时间,还把那些人给弄跑了,不过也好,免得南宫祤他们被人刺杀又怪她头上。至于那些黑衣人是何人,这不是她该思考的事情。
不过,白衣女子刚才那句叫她别拿性命开玩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她手下留情,拿命博命的事,以后得少做点。
她走到了院落中,抬头看了眼月色,大雨过后,透着丝丝凉爽的晚风,吹得她身后发丝轻扬,又落下。
回头,她问他:“你不回朝?”
皇甫衍也已缓步走过来,瞥了眼天上星月,吟声道:“新雨初霁,风露相逢,已胜却人间无数,皓月当空,满腹相思,何故惹烦忧。”
她品出他话中之意,难得可贵能与她待在一块,哪愿回朝沾惹烦忧,她轻轻道:“天底下,没有你这样做皇帝的。”甚至她不免想,他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吗?于所有人都不顾,非得没理由缠着她。难怪有人说一个红颜祸水一个昏庸无能,如此绝配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你认为,皇帝该怎样?”
她深呼了口气,他与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有时觉得他温厚可亲近,有时又觉得他蛮狠不讲理,她总觉与他隔了什么事,奈何就是想不起来,不知他全貌,她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思及此,她忽然说道:“从龙海到汝陵,一路过来,我看到一些流民逃乱迁移,好像是龙海几个地方军的内部出了乱子,你是皇帝,身在龙海却什么都不管,有点不合常理。”
“只是一些小乱。”他没有过多解释,自从龙海冥家抄族之后,剩余归降的龙海军重新编整,投散四处,这一年半载相安无事,可偏偏在他抽调精兵前往长兴山时,有冥家旧部人兴风作浪,不服调度,他自然是杀之以稳军心,却没想惹出了一大串麻烦,龙海冥家虽除,可冥家手底下的兵将却是一心相连,但没办法,他不可能把所有不服的兵将都杀了,只能杀鸡儆猴予以威慑。
直到在长兴山他看见冥栈容,不用猜便能肯定这事与冥栈容脱不了干系,若非夏王一力留冥栈容性命,他当时又太过担心她伤势,顾不及其他,便草率放走了冥栈容。早知道,当初便是追杀到夏朝,也要斩草除根!
她抬头,想到些什么,忽然道:“难道夏朝与高骊联姻,也是小事么?”
“他们联姻又如何?晋国与奴桑也曾联姻过,结果怎样你也知道,他们不过是用一个女人,换来一时利益,最后谁胜谁负,还未可定,何需惧怕他们。”他听说,燕流丹对夏朝和亲公主也就是表面恩爱客气,背地里不知有多提防,可见,人性如此,夏朝与高骊,可结盟,也可瓦解。
不过提到奴桑两字,他撇去探了探她的反应,却见她情绪无异,他唯一能断定的是,能和他这般平和谈话的人,可不会是解忧。他见不到她的恨她的怒,冷静得没有一点情绪。
她以前,很不喜他提奴桑。
她心底更是一直有那个人的位置。
可最爱又如何,现今于她来说,那只是一个过去了很久的冰冷名字,便是知道那人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她也不过是当陌生人一样的怜悯片刻,即便知道杀人者就在她面前,她又能如何?
只是他有些失落,她竟已如此无所谓,一点都不再为那人报仇。那也意味着,他在她心中也再无半分记忆,可她与夏王却……
本来,他是没有要夏王非死不可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在长兴山时放过夏王他们,可今夜,却亲眼见到,她与夏王在长街上相拥,她那眼中的情愫,他可不信,她与夏王之间没有发生丁点什么。
他不明白凭什么为什么,几个月前,她对夏王还毫无感觉,说什么哪来爱不爱的,可如今,她对夏王的在意程度,超乎了他的想象,这不是他要看到的,他说服不了自己不对夏王动手,说服不了再让她回夏朝,至于夏王南宫祤,新仇旧帐,可以一起算!
玲珑默了良久,对他说道:“我在夏朝,虽然没有机会接触军政要事,但也能感觉出来,夏朝一直在隐忍磨刀,随时都有可能将刀刃架在晋国之上,夏朝高骊联姻,又如悬了一把刀。”
他默然轻敛,又笑了笑。
她不解:“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没一点错,自从三国联合攻伐奴桑之后,晋国与夏朝颇有疏远,而夏朝与高骊虽相隔万里,却是日渐亲密,晋国与谁都不合,不合群的人,是会被围着挨打的。”
她抬头瞧着姣姣弯月,璀璨星闪仿若一张地图织网,夏朝与高骊都曾是边境小国,但经过这么多年,早已发展扩大,夏朝夺代渠取南庭,高骊灭辽海并北庭,夏朝高骊早已可与晋国比肩而立,单这地形,晋国几乎是被两国夹击在内,闷的透不过气。
晋国曾经地广物博,却因内部上位者不合,气数耗损过重,再加上皇帝不闻国事,妖女乱政,令诸多地方军不满,朝廷不得不多次派兵强制镇压,却依旧没有多余正面效果,民愤之声此消彼长,如今更是四分五裂各地佣兵割据,这局面,没有谁能说救的了。
妖女,玲珑仔细回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能让这么多人痛恨唾骂。
“难道你没想过,与他们合群?”她皱了皱眉头:“无论以前有多大仇怨,利益不都是在第一位么,而且你与夏王师出同门,理应兄友弟恭。”
皇甫衍对兄友弟恭这词一番轻嗤:“夏王若是良善之人,就不会背地干那么些事。”
兄友弟恭?怎可能!
夏王从未承认过他这个师弟,哪怕是在师父面前,夏王也冷漠不认,从始至终,都不正眼瞧他。他与夏王见面次数不多,但每一次,见面都如仇敌,恨不得拿剑抽一架。直到后来,他算是终于明白,夏王瞧他不顺的原因是何。
皇甫衍继续说:“解忧,夏天凡死了,夏家人不会善甘罢休,夏王也不会。”
玲珑有些意外看向他。
夏天凡,夏家影卫的下一任继承者,十六岁便在外游历,潜入晋国,做了一手假的身份,步步为营,这十年里,结交友人客卿无数,从无名小卒到大将军王,娶徐太后侄女,后又娶琅琊公主,他不敢专权不敢佣兵,跟在皇帝身边,忠诚无比,是帝都人人传颂的传奇人物。
可谁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窃去了多少晋国机密交与夏朝。她想,这应该是混的最成功的一个暗探,而且还是她一任丈夫。
而她也知道,夏王对夏天凡的死一直耿耿于怀。
玲珑道:“夏朝不行,还有高骊,晋国与高骊从无冲突,反而多次相助,晋国有何理由要两面受敌。”
“燕流丹也不是好糊弄的人,看似随和,可却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两边讨好都不得罪,一手把戏玩的游刃有余。”皇甫衍望向她,心中接着道,更何况,她与燕流丹之间关系微妙,明里暗里接触不少,燕流丹对她也是颇为欣赏,就差对她表露占有的想法。
玲珑总觉得这样一本正经与他交谈有些奇怪,说多了不太好,往前几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在酒楼坐了半天,腰都快折了,没地去,看来今夜得在这个院子将就一晚。你呢?是打算一直跟着我?”
“也不一定。”见她这般随意举动,他轻昵微笑:“兴许你一转身,我会打晕你,带到一个地方困起来,除了我,谁也找不到你。”
这种事情……
玲珑心底好笑几声,毋庸置疑,他能成功说服她回晋国帝都的几率为零,这种打晕带走的下下策,毫不怀疑,他能做到,就如几月前将她绑票一样,而且做起来那是相当的顺手。其实,她犯不着去惹他,能避则避,若不能避……讲讲道理总可以吧?
她轻仰抬头:“晋国内部动乱不断,外又有夏朝高骊虎视眈眈,这样的局面,于晋国不利。你任由其乱不去处理,反而整日耗在我身上,这不该是皇帝……皇帝的作风。”
他眼中含厉:“你在教训我?”
“天下子民是你的,你若不善待,有朝一日,他们也不会善待你,作为长辈,是劝你,莫图色轻国。”她言语臻臻,即便这个色,除了指他后宫女人,也指她自己。
想起他对她表现的种种,她怎会看不出来是什么。
只是,他有情,她无意。
“长、辈……”皇甫衍加重了这两个字,步步逼近于她,哪怕是失忆了,她也是一点温情都不留他,他时刻抑制自己告诫自己不跟她吵架,不跟她发脾气,要顺着她,哪怕是看见她与南宫祤相拥,也是躲在暗处压抑着自己。
可是,他做不到。
做不到看着她与别人那般亲密……却与他形如陌路口口声声自称长辈。
“解忧,你忘了我们的过去。”
他临近期身,面对他隐忍不发的脸容,玲珑神色不俱,脑海里搜索了与他的过往,没有任何记忆,既然没有,那就当不存在,她不免冷静了道:“你都说过去,那便是过去了,不论以前发生什么,不应再提。”
“说的简单,不应再提,你做得到,我做不到,解忧,我好想让你记起来,哪怕是恨我也好。”
他一下面色发青,眼光潋滟,忽然来这么一句,不知他接下来会做什么疯狂的事,她对他尤有戒心,后退半步,袖中暗箭早已就步藏好,却没想,这点心思他早已看得通透。
他瞥了眼她暗藏的箭头,不待她作何反应,手腕被他抓起,暗藏的袖箭露出,他冷不防苦笑一声:“你想杀我还是想伤你自己?”
她握着袖箭,心绪万千,对付他这种,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才说了一句长辈,一点小动作,就若刺了他的心,好似有天大仇恨。
过去,两人不合是真的。
没说两句话,就会相互讥讽,严重的话,还会动手动脚,这才应该是他与她的相处模式。
她松了手掌,任由袖箭掉落,声音忽的硬了硬:“你想多了,没那意思。”
他望进她的眼睛,没有仇没有恨没有感情没有记忆,这样的她,怎么会理解他的感受,此刻在她的眼中,他如同一个莫名其妙的笑话。她不会懂,他这种得不到的,失去的,被她无情抛弃的疯狂,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跟她发脾气,有什么用。
她又不会在乎。
听着袖箭掉落的叮当声,他缓了缓让自己静下心来。
“我实不敢以长辈身份自居,没有资格训你,以后你爱怎样我都不会再说你半个字。”她说话干脆利索,趁着空隙从他身侧抽身出来,弯腰捡起袖箭,擦了擦,重新放回袖腕处,淡声道:“而且你知道,除非是人把我逼急了,我并不会动手杀人。”
他忍了忍,她的平静坦然与他的易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根本无所谓,面容之间更是毫无波澜,他是自找罪受罢了。
“不早了,我去睡了,你自便。”
她刚一转身,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每年这个时候,夏王都会去一趟决谷,今日你又与他见过面,你的目的,应该与他不差。”皇甫衍望着她纤长削瘦的背影,好心道:“今夜好好歇息,别想着逃。”
她回过头来,他真是把她的想法看得透透的,她说道:“依你意思,你也会去。”
他露了淡淡笑意:“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可如若是夏王想要,我却有兴趣将东西夺过来。”
想到什么,她一下皱眉:“你对他行踪了如指掌,该不会想要暗地里使绊子,给他营造几场刺激惊险的刺杀?”
皇甫衍淡淡的撇了她一眼,要是这么轻易就能除掉一个人,只怕夏王早死了千百次,他道:“我没这么无聊使这种把戏,你今夜好生歇息,明日同我去一趟汝陵候府。”
“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