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示弱,他也以同样的神情和姿势回应之。
两个虎视眈眈的孩子,都朝对方虎视眈眈地。
这情形持续一阵子。天佑说,回你去屋里去。
“不回,”钧河说,“这是我家阳台,我就要待在这里。”
“你要是再待在那里,”天佑说,“我就揍你。”
“谁揍谁还不知。”
“肯定是我揍你。”
“要揍过了才知。”
“你过来,”天佑说,“看我怎么揍你。”
“过就过,”钧河说,“看我怎么揍你。”
客厅里,一龄在包饺子,准备做早餐吃。
两个孩子刚起争执,他把他们吵架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真的会要打起。
真的要打起来了,他想,我得去劝架。
放下手中一只还未来得及包成的饺子,他朝阳台跑去。
去到阳台门口,他看到钧河站在了椅子上,正要往护栏上边站上去。
下意识地,他判断制止钧河这一做法的最好办法,是上前将他抱住。
抱住了钧河。他说,以你的个头,顶多只能翻到离对面阳台还有半米的位置。
被一龄突然从身后抱住,钧河对这没有预知。
被抱住了,他做出下意识的挣扎,连打带踢。
连打带踢。他说,就算掉下去我也不怕,谁叫他说要和我打架。
“打架可以约到家门口打,”一龄说,“不能架没打成,命就没了。”
“你的建议可以采纳。”钧河说,“放我下来,我约他到家门口打。”
从一龄怀里着地,钧河扬起小手,朝对面阳台一挥,说,家门口见。
“家门口见就家门口见。”天佑说,“别以为你们人多我就会害怕。”
几乎是同时,两家的大门同时被打开。
出现在对方面前,天佑和钧河的脸上都写着要将对方打倒的气势。
气势逼人,紧跟着钧河身后跑出来的一龄,感受到了这样的气场。
眼看两个孩子要厮打在一起了,他站到他们中间,说,你们不能打架,打架不是友好的行为。
“你别这么拦着,”天佑说,“你这么拦着,是在护着你儿子。”
“你知道他是我儿子?”一龄说,“这我们都还没有告诉你。”
“你们俩个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同的是一个是大号模子,一个是小号模子,不是父子是什么?”
“你观察得很仔细,观察对了,他的确是我儿子。我名字叫虞一龄,他的字叫虞钧河。”
“我要打赢你儿子虞钧河。”天佑说。
“打之前,”一龄说,“你要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我不会告诉你们我的名字。我要打赢你儿子虞钧河。”
“我相信你可以打赢他,不过如果你打赢我,你就更厉害了。”
“我打不过你。”天佑说,“你是大人。”
“不一定,我们可以做一个比赛,要是你在比赛中赢了我,就等于打赢了我。”
“比什么?”
“你擅长什么,我们就比什么。”
“我擅长做俯卧撑,一次能撑二十分钟,我爸都比不过我。”
“比俯卧撑。”
“你不要反悔了,我的比赛规则比谁撑得久,不是比谁撑得多。”
“按你说的,比谁撑得久,不比谁撑得多。钧河,你来做裁判。”
“我不要做这个裁判,”钧河说,“他说的比赛规则,根本不符合正规俯卧撑比赛的比赛规则。”
“没关系,”一龄说,“你听我的,做裁判就是了。”
说完,他附下身,说,做了裁判,你就会有一个好朋友。
听完,钧河笑了。
笑着。他说,俯卧撑比赛开始。
开始了,约二十分钟后,比赛结束,赢了的人是天佑。
撑起不到一分钟,一龄就倒地了。看不出他是故意,天佑笑得很肆意。
等自己也倒地了,他笑得更肆意,说,你比不过我,我赢了。
“你赢了。”一龄说,“赢了的人是冠军。冠军不能小气到连名字都不让我们知道。”
“我名字叫韩天佑。”天佑说,“韩国的韩,天空的天,保佑的佑。”
“你好天佑,”一龄说,“你是冠军了,以后你和钧河是好朋友了。”
“我是冠军了,”天佑说,“为什么就和他是好朋友了?”
“他喜欢冠军,也喜欢和冠军做好朋友。”
“那也要冠军也喜欢他才行。”
“没想到你是这么牛气冲天的人。”钧河说,“算了老爸,我不交他这个朋友了,你也别自作主张帮我交朋友。”
“我开个玩笑,”天佑说,“你都这么认真。”
“我就是要认真,”钧河说,“我看不惯你牛气冲天的坏习惯。”
“真的不用这么认真。”
“我就是要认真,”钧河说,“我就是看不惯你牛气冲天的坏习惯。”
“要怎样,你才可以不用这么认真?”
“除非你改掉你牛气冲天的坏习惯。”
“我改。”天佑说,“我现在就改,而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重犯。”
“要是再重犯,我们就不是好朋友。”
“你说我们已经是好朋友?”
“我们是好朋友了。”
“我终于有了好朋友。”天佑说,“想这些年,我身边一个同龄的小伙伴都没有,实在活得太孤单。”
“我也是,”钧河说,“身边也是一个同龄的小伙伴都没有,也活得很孤单。”
“击掌,”天佑说,“证明我们友谊的开始。”
“击掌。”钧河说。
击过了掌,他们胖嘟嘟的脸上都露出笑容来。
后来成长中,他们胖嘟嘟的脸都慢慢地褪去。
到了高中,他们都长成轮廓清瘦的英俊少年。
4、
接到门卫室打来,说有一个名叫韩天佑的人在楼找他,请他下来一趟的内线电话,钧河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下楼去了。
去到楼下,看到天佑坐在公司门口的长椅上,他去到天佑旁边坐下来。
坐下来了。他说,今天你要去找装修公司,怎么来找我了?
“去找过了,”天佑说,“没有找到。”
“找不到?”钧河说,“你迷路了?”
“没有迷路,”天佑说,“去到交了预付款那天交预付款的那间办公室,看到那间办公室变成了一套空荡荡的房间。”
“他们搬走了?”
“不是搬走,那家公司的老板欠了办公室的租金,被房东赶走了。”
“赶走了你也还要找,”钧河说,“找他们继续帮装修,要不把你的预付款退回来。”
“退不回来了,”天佑说,“那老板的手机停机了,要不就不会说找不到。”
“找不到,让法院替你找。”
“这样得要有合同才可以。”
“你没有和他们签有合同?”
“没有。只有一张他们收了预付款的收条。”
“收条也可以。收条也可以用做法律凭据。”
“上边没有能让他们承担法律责任的凭据。”
“怎么回事,”钧河说,“这是怎么回事?”
“粗心大意,当时瞧都不瞧一眼,就将收条收起。”
“你最近做的事情都很不像你,昨天用了一个白天去打电话这件事情就是很好的例子。现在你又说收下收条都这么随意,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自己。”天佑说,“让我们跳离话题,从这话题跳出去。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恐怕今晚我只得一醉方休,原因你自己去寻思。”
“接下来,装修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亲自去采购材料,自己自动手去装修。”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对我们外行人来说,更是不容易。”
“应该也不会太难。不都说三个臭皮匠赛一个诸葛亮,我再请两个对装修这行业略懂一二的工人来一起完成。”
告别钧河,回到家里,天佑开始拟写招聘广告。
广告写好了,他拿去小区门口的复印店复印了十份,分别将它们张贴在小区和附近街道的公共宣传栏上。
张贴完招聘广告,他去建材市场。
建材市场二楼的磁砖店里,他接到第一个应聘电话。
电话里。应聘者说,我的名字叫李澄碧,我和我的妻子邹森兰一起应聘你要招聘的装修工人。
“你们是否都略懂装修的工作?”天佑问。
“略懂一些的,”李澄碧说,“要不我们也不会来应聘。我们看到你的招聘广告上写着这要求。”
“这是暂时的了解,”天佑说,“明天早上九点,你们到我招聘广告上写的应聘地址实地来应聘。”
第二天,早上九点。
见到李澄碧和邹森兰。天佑说,恕我直言,叔叔和阿姨的年纪看起来有点大。
“我们都退休了。”李澄碧说,“她今年六十岁,我六十二岁。”
“装修工作都是体力活,”天佑说,“做这份工作对叔叔和阿姨来说,会不会太辛苦?”
“我们能胜任,”李澄碧说,“要是不能胜任,就不会来应聘。”
“应聘的方式,我要你们至少现场操作一项装修项目。”
“刮涂料,”李澄碧说,“你有涂料和刮涂料的工具。”
和邹森兰联手操作了几平米刮涂料的工作。李澄碧说,你的涂料是冒牌的。
“是冒牌的,”天佑说,“不过我却看出来了,你们的粉刷技术是一流的。”
“过奖了。”李澄碧说,“涂料你要用正品的,冒牌的会带来很多烦恼。”
“烦恼我已经领教过了,”天佑说,“那两面刮了涂料的墙是真实写照。”
“你为什么要用冒牌涂料?”
“说来话长,”天佑说,“我就不说了。正品涂料我昨天已经去买了,今天下午会送过来。明天早上八点,你们到这里来上班,这里是我要装修的店面。我也是装修工作中的一员。”
“很高兴和你成为同事,”李澄碧说,“现在我们来谈谈薪酬。”
第二天,早上八点,李澄碧和邹森兰来上班。
上班开始了,他们和天佑继续粉刷这项工作。
做起了这项工作,天佑感到非常的力不从心。
看出他的烦恼,李澄碧和邹森兰对他做出指导。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也总是在天佑对某项工作感到力不从心了,或无从下手了,都对他做出指导。
指导的方法,次次都很专业,天佑很吃惊。
等吃惊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一次,他把在第一次吃惊时想说的话说了,说,叔叔和阿姨,你们是不是本来就是从事装修行业的?
听完他的问话,李澄碧和邹森兰装作没有听到,天佑很尴尬。
要化解尴尬。他说,不说也没关系,你俩本身就是两道迷题。
听完他的调侃,李澄碧和邹森兰仍旧装作没有听到。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打算过要将实情说出来。
退休前,他们是省里一家建筑公司专门负责室内装修项目的高级工程师。
退休后,他们多半都是将时间花在旅行上,非常的快乐。
余下的时间,他们会找一些与本专业对口的散工来做,这也同样让他们感到开心和快乐。
退休后也不要与自己的本专业了断,隔三差五地还要再将它们摸一摸。退休前,他们定下了这约定。
约定达成。他们说,我们这是职业病在发作。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二十天后,店面顺利装修完成。
按谈薪酬时的口头约定,天佑付给李澄碧和邹森兰各两千元工钱,并对他们辅以深深的鞠躬,用以感谢在整个装修过程中,他们毫无保留地贡献了自己的所知,让他少走了不少弯路。
同时,店面顺利装修完成,他心里那股因损失了两万元预付款而一直在隐隐作痛的痛,被抚平了。
痛被抚平了,他获得了重新迈开大步走向新历程的勇气。
5、
送走了李澄碧和邹森兰,天佑给樱芝打电话,告诉她蛋糕店已经装修好的消息。
损失两万元预付款这件事情,发生那刻起,他就决定绝口不提。
相隔两地,报喜不报忧,他和樱芝有这共同的默契。
听到天佑说他的蛋糕店已经装修好,樱芝心里替他感到欢喜,嘴上说的却是,天佑,此刻的珠江边正有烟花在腾空升起,像极了大四那年的元旦夜,你在郊外为我燃起的那场烟火盛晏。
“珠江边正有烟花在腾空升起,”天佑说,“看来今天是元旦了。”
“是元旦了,”樱芝说,“日子过得一如既往地飞快,你也一如既往地健忘。”
“对不起和生日快乐,”天佑说,“昨夜你在电话里应该提醒我这件事情,而不是只去关心我的感冒有没有好。”
“要提醒才会记得的事情,它显得有点不那么重要。”
“不管你怎么想和怎么说,我都只想告诉你,我爱你,和我所有对工作的全心投入,都是为了能早日买到你我的都喜欢。”
“我知道。”樱芝说,“也百分百地相信你。我原谅你的失约了。”
这一年,天佑和樱芝相恋的第八年,他们大学毕业的第四年。
过去三年,天佑都像这一年一样,忘记了樱芝的生日。
第一年,樱芝说,没事,忘记就忘记了。
第二年,她说,同样的错误,你怎么可以犯两次?
第三年,她说,事不过三,你要不给我一个满意的补偿,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你这么说把我急坏了,”天佑说,“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想了半天,他也想不出一个觉得一定会让樱芝感到满意的补偿,如实交待了。
“一个让我感到满意的补偿都想不出来,”樱芝说,“真是个木头呆。”
“我是个木头呆,”天佑说,“看在我是木头呆的份上,不如你想要什么样的补偿,说出来,我照做。”
“我要明年的今天,你来广州陪我过生日。”
“明年的今天,我一定去广州陪你过生日。”
“要是你不来,到时我就永远都不原谅你。”
当时嘴上说得这么不留情,当时间走到了约定这一天,天佑失约了,樱芝选择了原谅。
大四那年跨年夜的白天,樱芝和天佑像往年一样,下午三点准时从学校出发,去离他们学校最近的那家购物广场给对方买新年礼物。
礼物买好,回校的路上。樱芝说,明年夏天领到毕业证,我要去广州工作。
“你为什么要去广州工作,”天佑说,“你在那边又没有亲友。”
“前几天我看了一本杂志,”樱芝说,“里边有一个专题,说年轻人如果不去北上广闯一闯,不算真正年轻过。这专题得到很多年轻人的认可,我也被触动了,决定去应和。北京和上海离我们这儿都远,广州相对近一些,我选择了广州。”
“那是说别的年轻人,”天佑说,“又不是说你,你不用对号入座。”
“我就是想在一个好多年轻人都向往的地方,去开始尝试我人生里的第一趟独立旅程。”
“你这算什么尝试?”
“勇敢的尝试。”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勇敢?”
“不可以。”
“不可以?要是你去了广州,我想你了,我怎么办?”
“你可以来广州看我,我也可以从广州回来看你。”
“这样我不习惯。我习惯了和你在同一座城,也习惯了想见你很快就能见到。”
“不如我们一起去广州?”
“广州我没有想过要去,也不会突然想要去。”
“不去,你就只能去忍受相思的煎熬。”
“求求你了,”天佑说,“真的不要决定去了。”
“决定了事情,”樱芝说,“我不会轻易更改。”
“你要是不更改,明天晚上的烟火盛晏就没有。”
“没有不可以。”樱芝说,“你还欠我一场烟火盛晏,烟花准备好了没有?”
“别担烟花了,为了买它们,刚才给你买新年礼物的钱,都是问钧河借的。”
“活该你成为一个负债的人,”樱芝说,“谁叫去年我过生日的当天晚上,你非要许诺在我的下一个生日的当天晚上,要送我一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烟火盛晏。”
“谁叫大一那年的元旦夜,看过了学校的元旦烟火晚会,你非要在日记里写,大学四年里,想要看一场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烟火盛晏。”
“你偷看了我的日记?”樱芝说,“你真可恶,你侵犯了我的**。”
“我要是不可恶不去侵犯你的**,你又怎会在大四这一年得到一场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烟火盛晏?”
“既然早就知道了也决定要给,为什么不在大二或大三给,而是要等到大四这一年才给?”
“我要给你的,不只是一场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烟火盛晏,还是毕业年的一个特别纪念。”
“原来这将要燃起的是一场爱的盛晏。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跟你吵架了。”
“吵都已经吵了,又何必介意已经吵了。再说这又不是我们的第一次争吵。”
“也是。回想起来,我们吵架的次数,都快要跟牵手和拥抱的次数累计起来一样多了。”
“多很多,好不好?”
“说一样多就好了。”
“我实事求是。”天佑说。
第二天,元旦夜。烟火盛宴在特邀点烟火嘉宾钧河的一声烟火盛晏开始后,开始了。
“开始了,”樱芝说,“快,天佑,拥抱着我,我们一起看烟花。”
将樱芝拥进怀里,和她一起看烟花。眼看烟花要盛放到**了。天佑说,樱芝,广州你想去就去,我会一直在我们开始的地方等你。
“你改变主意同意我去了,”樱芝说,“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刚才烟花燃起了,”天佑说,“我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爱她就应该让她去她想去的地方,给她一片自由天地。”
“谢谢你的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樱芝说,“这不是我头一次发现,原来被你爱着和宠着,是件这么幸福的事情。”
“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天佑说,“等到从广州回来嫁给我,你最想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
“落地窗的复式楼。”樱芝说,“不奢也不俭,刚好可以装下我们,还有我们的父母和孩子。”
“落地窗的复式楼我也喜欢,”天佑说,“未来没有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会努力挣钱,争取早日买到你我的都喜欢。我要你应下我现在定下的一个约定,等我买了我们的都喜欢,你从广州回来嫁给我。”
“我应下这约定,”樱芝说,“到时从广州回来嫁给你。”
烟火盛晏结束,回到家里,天佑在房间墙上的记事本写:
等到我买了有落地窗的复式楼,樱芝从广州回来嫁给我。
他和钧河,都有用笔记录下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