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梁国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身为养尊处优的皇子,纵是平日享尽荣华、无忧无虑,也会在这个时节犯起难来,毕竟冬日里早起晨读念书,对谁来说都不是什么易事。
十二岁的司马越正是晚上死不睡,白天叫不醒的年纪,此时着一身有着厚厚白貂绒领子的氅子正在犯困,虽然屋子里燃着炉子,但热气熏得人越发疲乏,他整个脑袋都缩在毛茸茸的领子里,右手一半缩在袖子里只伸出几根手指捏着书卷,正摇头晃脑仿佛正在认真晨读,努力体悟圣人的妙境。但若是低头细细打量,就会发现,这位最受当今圣上宠爱的小皇子早就梦会周公去了。
“咳咳”,突如其来清嗓子的声音,将司马越吓得一激灵,他连忙睁开眼,一面用余光撇着走进屋的一双黑色官靴和青云官袍,一面闭着眼睛嘴里振振有词背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别装了。”太傅用指尖敲了下小案,“你看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司马越慌忙低头看向书封,上面赫然写着《诗经》二字,想了想刚才自己念叨的却是《孟子》,不由得一阵心虚,司马越挠了挠头谄笑道:“白太傅……你……”他一抬头,忽的看到白太傅身后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似乎也正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头发被一根枣红色的细绳高高束起,踏着一对儿玄色银边小马靴,站在那沉着一张英武非常的脸,一幅别人欠了他钱的表情。
司马越面露疑色,正要开口询问。白太傅却将身后的孩儿拽到身前,还未待司马越反应,这少年立时单膝跪地,恭恭敬敬俯首,拱手行礼道:“六皇子殿下。”这五个字字字铿锵有力、吐字清晰、干脆利落,让司马越虽然身处屋宇之内,却仿若身在校场。他头皮发麻,连忙也起身拱手行礼,迟疑着问道:“这是……”
白太傅捻了捻胡须,答道:“这是犬子玄武。老臣得皇上特许,让他入宫给殿下做个伴读。想来殿下一人读书也是无聊,老臣这小儿不成器,也望在殿下身侧多学个一二。”
司马越这才释然,勾起嘴角,做出一个无妨的表情:“既然如此,便是同学了。”他边说着边亲亲热热地去拍白玄武的肩,这少年看着个头不高,肩背却是结实,司马越就像拍到了一块石头上,白玄武仍旧沉着脸,身子稳如泰山连晃都没晃一下,倒叫司马越尴尬。但自来熟如司马越,却立刻将这尴尬的情绪抛诸脑后,立刻“嚯”了一声,惊讶道:“你好结实啊!”
“保家卫国,身为根本。”白玄武诚诚恳恳答了,又向后退了一步,伸出一只小手,老成地示意他就坐听课,直到司马越倾身坐下后,白玄武这才振了振衣袂也在案前坐下。司马越从来都以为世上的小孩大多如自己这般,皇兄司马煜那样的已经算是异类,却不知外面的小孩还有这样老成的,恰恰身子骨又十分结实,看着就像是个能和自己一起爬高跃低的,于是好奇心大盛,一等白太傅讲完课出了殿,便一跃而起,勾着白玄武的颈项就称兄道弟。
白玄武一脸“岂有此理”的表情,只想闪出司马越的桎梏,可他身子一动,司马越的臂膀就又攀上来,白玄武伸出小臂就是一挡,司马越有意探他,就又一个反身抓住了他的手腕。白玄武毕竟是个孩子,本就是个爱较真好动气的性子,急眼之下早把父亲的嘱咐抛诸脑后,一反手就把司马越的手臂背在了身后,司马越疼得龇牙咧嘴喊道:“哎,疼疼疼疼!”
白玄武这才发现自己僭越了,连忙松手跪地,一副万古罪臣的忏悔表情道:“请殿下责罚!”
司马越看着他大义凛然像是要赴死一般的表情,哭笑不得,将他扶起来道:“打着玩罢了。说起来,你身手不错啊,没想到文绉绉的白太傅竟有这样的儿子,真是有意思极了!”司马越两只眸子里熠熠生光,揣着两只手如青松一般立在檐下,眉目如画只看着白玄武笑。
白玄武见对方竟如此轻易便饶了他,于是也放下一颗心:“你……你真的不恼?”
“不恼不恼!”司马越摆摆手,仿佛刚才发生的不值一提,“未时晏将军授课,你也来一起听吧?”
“是统领晏家军的晏熹将军吗?”白玄武瞪大了眼睛。
“不是他还能是谁?”司马越眉眼一弯。
白玄武攥起了拳头,目光变得向往又坚毅,一对儿刀锋眉蹙起:“晏将军是大英雄,我以后也想做一个能如此保家卫国之人。”
司马越勾起唇角,似是毫不怀疑道:“玄武以后,定是股肱之臣。”
白玄武面上一滞,看向司马越,见他目光切切,神色诚恳,并无打趣调笑之意,他深深看了司马越片刻,道:“殿下日后也定是明君贤王。”
檐下的角铃被风吹出细碎而又清凌凌的脆响,司马越呵出一口热气,笑着摆手:“别别别,我啊,以后就想做做想做的事,喜欢我想喜欢的人。随心所欲,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便是了。”
白玄武垂眸轻笑了一下:“这想法,够奢侈的。”
“哈哈哈,是吗?”司马越又没皮没脸的勾住了白玄武的脖子,“走走走,陪我吃个饭然后去听晏将军教领兵打仗去……我跟你说,那可比你爹上的课有意思多了……”
白玄武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出于一片孝心想为亲爹辩驳两句,可话唠司马越没给他插嘴的机会。直到下午听了晏熹将军的讲学,白玄武这才发现自己没开口是多么明智的一件事,因为这课真是太特么有意思了!
二人就这么磕磕绊绊,一起在早读的时候打瞌睡传小纸条,一起在校场比划拳脚,打完架又互相给对方捂着被冻得通红的耳朵,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冬日。转眼春风拂柳,草长莺飞,暖意熏人,满眼的新绿惹得人雀跃,司马越正闲极无聊,趁着无人在意,蹲在霁月湖旁边的草地上兴致勃勃地挖蚂蚁洞。白玄武提着一柄木质短剑走过去的时候还没看到地上蹲着个人,都路过了才觉得余光好像看见了什么特别眼熟的事物,他驻足回头一看,不是司马越又是哪个?
他哭笑不得地走过去,也蹲下身问道:“干什么呢?”
司马越将手中的木棍又往土里插了三寸,指着那处道:“你看!好大一个蚂蚁洞!”
白玄武见他语气欢欣仿佛这辈子没见过蚂蚁似的,不由得像个小大人一般蹙眉道:“你这样给他们瞧见,又得说你。”
司马越听他这样一说,也觉得怪没意思的,将树枝子一扔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白玄武微微垂眸,过了片刻才淡淡答道:“嗯……正要去找你。”
“啊?”司马越又低头拍了拍衣襟上的灰,漫不经心问道,“有事找我?”
“喏。”白玄武手指紧了紧,将手中握着的木质短剑递了过去,“我削的,你拿去练剑吧,分量合适也安全。”
司马越的眼神从衣襟上飘到白玄武有些泛白的指节上,又飘到剑上,怔愣片刻才伸手去接。这是一根桃木削成的短剑,表面被打磨的光滑无比,没有一处扎手的木刺,这剑的分量也是恰到好处极为称手,既比校场的假剑要重上三分更近似于真剑,又并不会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过于沉重。剑柄上甚至为了美观,还专门凿出一个小洞,系上了一条檀色的剑穗。
司马越欣喜地把玩起来,惊叹道:“厉害啊,玄武!你竟然还有这样的好手艺!削一支这个要多久?是不是花了你很长时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热,玄武的脸颊微微发烫,他搔了搔后脑勺:“每天做一些,一月可成,不碍事。”
“一个月?”司马越咻咻挥舞了两下,吃惊道,“难怪你这些天念完书就往回跑,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生辰要到了,我也没什么可送的……就……这个……殿下也别嫌简陋。”
“我很喜欢!”司马越扶着他的肩,目光灼灼,“以往生辰他们送的无非是些夜明珠之类的奇珍异宝,对我都无甚大用处,收了也就是放到库里。就你送的这个不同,既用了心,我还可天天佩戴在身上,用于精进自己,真是再好不过了!”
白玄武闻言不由得弯起眉眼,讷讷道:“殿下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司马越大喇喇地拍了怕他的肩背:“可惜,你礼都送了我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白玄武连忙摆手,刚摆了两下,忽的被司马越抓住了手腕子,司马越笑嘻嘻道:“要不然,你带我出宫,我带你……找点乐子?”
白玄武一听两只手摆得更疾了,脸上的表情也像是听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一般,嘴巴张的能放得下一颗桃子:“使不得使不得,出了宫你要是又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话虽如此说,一向拿司马越没办法的白玄武还是趁着自己放学出宫时,将司马越偷偷藏在马车里带了出来。虽然觉得这件事“岂有此理”,但一旦拿定了主意,白玄武还是十分沉着地应和打发着看守宫门的守卫,可谓是游刃有余,与当初惶恐之人判若两人。司马越从马车里打了个滚跳出来,勾起嘴角打趣他:“一向循规蹈矩的白玄武做起坏事来,倒也颇有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