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微微一笑,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可不正是风华绝代一代名伶陈庭秋?
庭秋脚下步子不停,略略有些气喘,柔声道:“小小,你醒了?”
“庭秋?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小小看了看周围掠过的风景,似乎已经出了醉花楼置身于街道之上,又惊讶道:“我怎么出来了?”
这一连串问题足以体现她的吃惊,但其实在醉花楼见到小小,庭秋的惊讶并不比她少多少,他边喘边说:“等一等。”
他负着她一路向西,拐了三四条巷子,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缓缓停了步子,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将她放下,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珠,笑道:“好了,应该没事了。”
小小踮起脚尖将他黏在脸颊边的碎发拨开,心里充满了见到故人的喜悦,睁着一对水汪汪的眸子看着庭秋:“怎么就你一个?甄老板他们呢?”
“说来惭愧……”庭秋垂头,表情十分伤怀,“那日从宫里出来实在太乱,不知怎的把你弄丢了,我放心不下,执意离开了戏班子去找你,便没跟甄老板一路了。后来到了卞原,身上盘缠尽了,就想着做点事谋生,便在醉花楼唱戏,那天正在整理戏服,看到如霜姐领了你进来,你还被缚着,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盯了好久这才确定,于是赶忙想办法趁没人的时候撬了锁救你出来。”庭秋一边说话,一边领着她向前走:“你呢?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卞原,还身陷……险境?”
她知道他想说“青楼”二字,却又怕伤着她,便改了“险境”二字。小小心下一暖,体会到他这一点体贴,只做满不在乎道:“说来话长,被人群撞倒之后被太子殿下救了,于是跟着去了六里镇,结果……”
如此把偷盗康国使者令牌、几场伏击战、战败被赐死说了一遍,小小说得倒是轻描淡写,陈庭秋听得却是心惊肉跳。
“胡闹,简直胡闹!”陈庭秋又气又恼,停了步子道,“这些年越发不像话了!年岁小时倒稳重……”
小小心道,稳重的又不是我,但也没反驳只是吐着舌头笑了笑,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便把晏熹将军所言也一并说了,又求证道:“我刚来戏班子时是怎样的?”
陈庭秋脸上忽明忽暗,最后听到小小是晏敞将军之女时,表情大喜:“这便是了!甄老板抱你回来时,你正高热不退,后来退了热,就极少说话只是努力练功,问起旧日家事姓名一概懵懂不知,甄老板便为你取名叫苏小小,苏姓也是伶人取名时极为常见的姓了。后来也请大夫来看过,说可能是受了惊吓或者是高热导致记忆有损。时日长了,大家也觉得六岁年纪尚小,六岁以前的事情忘了也没什么妨害,便也不提了。”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小小!”庭秋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从此以后你便是晏家的大小姐,不必唱戏讨生活,受人白眼,你为何辞了他自己跑出来?!”
“做大小姐有什么好?倒是跟你在一处唱戏时更无忧无虑些!”小小随口答道,却没留意庭秋眼神中燃起的微小火焰。
“你恐怕是在与殿下怄气。”庭秋垂下眸子笑了笑,像是想掩一掩自己眼神中难以抑制的情绪。
“怎么谁都觉得我是在怄气?我就想问问你们,倘若一个人你倾心相待,突然他为了别人就要杀了你,一句话也没个交待,就算他最后又将你救了,却只能将你藏在一个地方,将你关起来不见天日。这样忽冷忽热之人,你们还愿意伴他身侧?安心在一个地方被圈着等着他回来娶你?”小小一口气将心里的愤怒尽数说出,说完了这些,心中的那口恶气一出,倒觉得胸中块垒尽消,又释然道,“其实我也不怪他,我就是觉得在殿下身边非常惶恐,没有安全感,对生活我想要自己拥有控制权……所谓道不同罢了。”
这番话十分前卫,庭秋听得似懂非懂,只叹了口气道:“小小长大了。”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一扇门前,庭秋抬起手想要敲门,却顿了顿,一番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小投过去疑惑的目光,正待说话,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露出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
“琬儿?!”小小这一惊非同小可,虽说她早在听说琬公主失踪之时,就已经料到两人在一处的可能,可这番被陈庭秋手忙脚乱地救出来之后竟然悉数忘了,直到眼见为实之后才恍然大悟。
门内的琬公主已抛却一身公主的做派,严格来说,已经不能被称为公主了。她此时只穿了一身粗布的农家衣服,腰间系了一条芦灰色的围裙,手里挎着一个菜篮子,似乎正准备出门买菜。虽然看起来生活格外朴素,但她略施粉黛,脸色红润,倒显得比在宫中时更丰腴了一些。
“琬儿。”陈庭秋温和地笑了笑,对着一脸愕然的琬公主道,“今日实在是太巧,看我碰见谁了?”
琬儿这才恍了恍神,牵出一个笑容来:“苏姐姐?!”
小小心下实在是高兴地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好久不见!听说你从宫里跑出来了,还担心得紧!”
直到此时琬公主似乎才真正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连忙退了两步,将门让出来,嫣然笑道:“苏姐姐快进来!有些简陋,你先坐,我去给你倒点水。”
说着便放下篮子,去后面的厨房忙碌去了。小小进了门环顾四周,确实是十分简陋的一间小屋,屋内有两张卧榻,一张小桌,两张小椅,一条长凳,一个衣柜,还有一根用桃木削成的粗陋的衣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衣架之上,挂着男人的褐色外衣,还有一件女人穿的素色石榴裙。两件交织挂在一处,倒显出满满的恩爱来,小小没能移开目光,倒先被庭秋发现了,连忙上前一把取下,淡淡道:“别误会,我与公主,并不是夫妻。”
琬公主从厨房走出来步子似是滞了一滞,进到屋子里还是笑意盈盈:“刚刚绊了一下,差点洒了。”
庭秋连忙将茶水接过去,拉着她的手仔细瞧着:“这样不小心,烫着没有?”
“没有,没有。”琬公主脸上红扑扑的,只把自己的手从庭秋手里抽回来,羞涩地看着小小。
小小觉得自己实在多余,又无处可去,只得也挤出一个微笑来,反倒显出几分牵强,这意味不明的一笑,小小其实只是尴尬,但庭秋看着却有些发窘,手上一松,将琬公主的手放了,却将茶杯也砸了。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场面越发难看了起来……
三个人齐齐一愣,小小先反应过来,蹲在地上捡碎掉的茶杯,陈庭秋连忙将她扶到一边道:“你受了伤还没好,我来我来!”
“苏姐姐受伤了?”琬公主闻言也走过来,挽着小小的手臂,将她领到榻上坐下,“怎么回事?”
“去前线转了一圈,不碍事。”
“姐姐每次说不碍事的时候,那就一定是伤得很重了!”琬公主正色道。
小小心尖儿一颤,这琬儿不愧是她的好姐妹,倒是将她要强的性子拿捏地极准,又笑着问她:“那我真的没事的时候,会怎么说?”
琬公主咬了咬唇,道:“伤得不重的时候,姐姐从来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