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黑澜上空都是闷热多湿的天气，窗户对着半阴半晴的天空，对着开花的庭院，和往常一样，如同长焦距镜头将山庄往南延至海边的风光摄入其中。没有人来访，大门外通往公路的法桐树林荫道是寂寞冷清的。等待的时间真是缓慢，我常悄悄拿出青朴的手表看看时间，瑞士手表非常老旧，把它贴在耳边，它滴答滴答走着，不紧不慢。为了打发时间，除了在房间里读书看报，便是到庭院里走走。靠近看门人小屋沿墙的蔷薇正在盛开，有紫红、粉红、奶白和杏黄的繁花从墙上垂下来，其中有一根长条的花枝缠绕在一棵杨树上，开着一串一串紫红的花，临风微颤。虽然蔷薇花的香气很淡，但那一簇簇花像孩子的笑脸一样可爱，杜嫂称当地人叫作宝宝花。蔷薇花只能凑近才能闻到香味，早晨或者傍晚我将开焉的百合花和玫瑰花瓣采集下来，晾干制作香薰袋，准备临走前送给这里每人一个。

星期二这天，我决定把时间用在收拾房间上，不管杜嫂如何反对，跟她要来刷子、抹布、吸尘器和拖把，开始大干起来。家俱擦过了，地毯吸过了，地板拖干净了，卫生间打扫了，三楼上的每个房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穿过的衣服还有其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像刚来时放归原处，青朴给我买的几件衣物归到一只袋子里。那个首饰匣子我从未动过，他们可以检查。所有的东西都做了整理后，我坐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葛巾艳的照片，悄悄对她说：“我该走了，我和青朴快要结婚了。祝福我吧。谢谢你，我会待你儿子好。”

又过去了两天，已经有四天不见郁青朴的踪影，也不见其他人走进山庄，然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刘志业已经从国外回来，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感到紧张，充满期待，不得而知。老杨和过去一样保持着沉默，很少说话；丁蕉儿显得若无其事，常常哼着歌儿，一副得意的样子；只有杜嫂悄悄对我说：“我警告过丁蕉儿，切莫乱说话。老杨这个人很谨慎，用不着担心。不会有人向总经理透露你和郁助理的事，什么结婚不结婚的，就当是闹着玩的!见到他后千万别提起，记住了吗？”

“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该怎么说。”

“你就像个小孩子，已经把自己给弄丢了，别再把一切都搞乱了，那样对你不利。”我一笑置之，低头缝香薰袋。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后，天气灼热，临近中午时分，天空突然昏暗下来，乌云密布，眨眼间，雷声大作，伴随着疾速下落的大雨点和一阵大风，整个世界黑暗了，房间里也暗下来，白天竟然像夜晚一样黑，从窗口望出去，仿佛有种非同寻常的东西蕴藏着，让人感到恐惧不安。黑暗持续了半个小时，天色转亮，暴雨倾泻而下。“看来今天又不会来人了。”我自言自语。

一场突变的天气让黑澜山庄的庭院变了模样，两个小时后庭院里积满了水，丁香树倾斜了，月季花、百合花、三色堇的花瓣散落在地，只有鸡冠花仍然挺在枝头，蔷薇软弱地竖着尖刺，趴在墙头。

这场大雨带来些许凉意，在感到爽快的同时也让我想到能够避免黑暗和风雨的只有家。温馨而长远稳固的家多么让人渴望，没有争吵背叛和同床异梦，像风儿掠过满树葱茏结出红彤彤的果子一样可爱。这里宽大、幽雅、静美和古老，却不是家。想到不久之后，在陪着青朴看顾可爱的羊群他的心灵不再因芦雪湖的缘故忧伤和痛苦，我们会有一个充满温馨和快乐的家而感到安慰，说服自己耐心等待。这里没有丝毫家庭之乐，只要杜嫂的大嗓门不张开，一天到晚冷冷清清。

突发而至的坏天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雨住天晴，午后太阳又明亮起来，在它155的照耀下，一切都无可遁形的样子。站在阳台凭窗远眺，大海风平浪静，辽阔苍茫，孤寂得看不见一只船；公路繁忙着，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一闪而过。我的目光回落到大门口，只见一辆银灰色汽车钻进来，沿东边翠竹和花园夹径的车道向里开来。汽车的脸给人的感觉非常冷漠，略微向上挑的前大灯和中网似笑非笑。汽车在一楼窗外的玉兰树和冬青旁停下，车门打开后，一个穿黑衬衣的瘦高个男子迈步下来，我又瞧见丁蕉儿、杜嫂恭恭敬敬迎上去，老杨也走过来。我急忙奔到楼梯口，想拾步下楼，又觉不妥，便站在那里等候着。一会儿楼底大厅传来说话的声音，十几分钟后杜嫂上来通报，刘志业要与我会面，让我在楼上小客厅等候。

“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郁助理吗？”

“没有。“她回答，并且提到刚才在楼底大厅刘总已经跟他们三个人谈过话，问起谈话内容，她话不多，显得疏远。我没多问，走进小客厅默默无语坐到沙发上，她沏茶后下楼去了。

我想立即走人，该来的终于来了，我终于可以说话了。一会儿楼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松了一口气，很快要解脱了，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青朴没有跟着一起来，也许是刘志业要先跟我单独谈谈吧，这样的解释说得过去，可是仍然心存疑惑。正思索中，来者黑衣黑裤风度优雅、神情温和地拎着一只礼品盒走进门，我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

“你好，今天上午的天气太可怕了，黑得吓人。”

“是呀，这种天气实在少见，但是用不着吃惊，天空又恢复了常态。”他笑说，朝我上下打量着，将手中的礼品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这是两瓶顶高级的葡萄酒，是莱茵区酒业老总贝尔纳茨先生让我捎带回国送给大嫂的礼物，一瓶是巴茶斯头等酒，有浓烈的果香和花香，一瓶是雷司令酒，世界顶级艺术品。”

“刘先生，我可不敢也不配受这么贵重的礼物，难道郁助理没有告诉你吗？”

“从国外回来的当天，老季讲了一件事，报告了一个坏消息，我的大搜出了事，然后在与郁助理单独的交谈中，我听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故事。”

“郁助理没有隐瞒，我真的不是葛巾艳你的大搜。”

“如果他的话是真的，这酒只能给她作祭奠了，”他说，脸上现出深沉的表情，凝思地望了我一下。

“不是如果，而是事实。”

“除了郁青朴，这里三个人包括老季都说你是失忆。”说完，他坐到沙发上。“你也坐下，我想请你亲自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从离开婆婆的那天讲起，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除了石蒙被害的事没有说出来，其它毫无隐瞒。最后我问：“你相信吗？”

“看来真像一桩编造的离奇故事！实话说吧，我看到郁青朴拿出你的身份证件，又和他一起做了调查，我不能有任何怀疑。你在青岛的老板和厂长说你不是好员工，在夏雪飞你的弟弟眼里，姐姐更是好不可爱，他只看了一眼郁青朴递给他的照片，便生气地说姐姐对母亲不孝很久不和他联系，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你的大姑姐也曾找他打听，说弟弟被人打死了而你一直不现身，现在看到两个陌生男人更是一脸不耐烦，把我们从家里轰出来。夏雪旎，看来你感情冷漠，品行不怎么样，竟然有本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俘获了我们郁助理，真会演戏。”他慢条斯理地说，又进一步道：“在我了解情况，跟丁蕉儿的单独谈话中她提到郁助理勾引黑澜山庄的女主人，一位值得同情的失忆病人，这是一件极其缺德的事，是别有企图！杜嫂说你只是闹着玩的，并不当真。”

“她们并不明白，是吗？”

“所以大家都被搅糊涂了！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不会赶你走，我要你留下来，乐融融地生活在这里，丢开其它的想法。” 156

我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156

“我的意思很清楚，你就是葛巾艳，葛巾艳就是你，你代替她是名义上的董事长，只要你凡事听从我的安排和吩咐，我不会亏待你。”

“刘志业，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这样？”

“你大概知道一点我们刘家的事，我不妨再讲一讲。我们刘家过去祖辈是地主，家业在爷爷手中败光，他喜欢赌博，输了以后就卖地，父母的规劝和教训未能使他悔改半分，分家后他把地全部输掉，一贫如洗，无人关怀，土改时被划分成贫农得以保命，另外两个弟兄挨斗。父亲和爷爷完全不一样，他很懂事，念过书，当过兵，又当过工人后来当了干部，最后当上酒厂的厂长。承包的年代，他带领大哥将酒厂包下来，将一个集体小厂经营变革成股份制，后来就买下酒庄附带山庄的产业。不仅如此，他还指点二哥涉足建筑业，成立了公司，逐渐有了实力并且可以干一些大的工程。笼罩在刘家的是一片阳光，可是父亲却病倒了，在他去世前将家业作了分割，我觉得父亲偏心，和哥哥们相比我得到的太少，只得到了酒庄的一部分股权。当然父亲也许有他的理由，毕竟我工作的时间太短，没有哥哥们的打拼和吃苦。大哥继续经营酒庄的生意，我读完大学后进入酒庄，只是当了个副总。后来葛巾艳前来应聘当了一名会计，她漂亮聪明非常能干，善解人意我很喜欢她，我们谈起恋爱有过几次约会，而她在喜欢我的时候暗中物色上大哥，大哥为她所迷，提拔她又和原来的大嫂离婚。不过大哥中了爱情的魔力并未失去理智，年龄的差距让她一辈子忠实于婚姻可不容易，他在婚姻公证上限制了她的自由和再婚权，这也许违犯法律，可他们的协议自有人愿意公证，这件事圈内人都知道。于是她在大哥死后继承了一切家业，甘心守寡，这让我对她的恨意渐消，我们配合默契，她在董事长的位置上毫不怯弱，用聪明和热情左右男人的那种力量，使重要的关系和重要的客户被她抓住，让那些人变成朋友，而在生产和管理方面的具体事务交给我和林副总。虽然酒庄经营不错，可是利润太少，规模太小，与世界上有名的同类企业相比就是个小作坊。前一年我们在参加国际葡萄酒节展览会上认识了莱茵区葡萄酒酒业的老总贝尔纳茨先生，贝尔纳茨先生非常喜欢她，去年他来访时她一直陪着他参加各种活动，包括和政府之间的往来，他很满意，很信任她，同年我替代她被邀请去德国参观学习和考察，以后贝尔纳茨先生还会来青岛访谈，我这次出国学习和考察非常有收获，我们以后会有一些合作。我为大嫂感到悲痛和遗憾，她的离开会使我们酒庄受损失去机会，谈判难成，因此我要你留下来顶替她。”

这太突然，简直懵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问：“郁青朴在哪里，为什么他今天没有和你一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