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到,这少年该是早就在那了,要不是那猫崽出现,只怕他还不知藏在哪处,现在又刻意不理他……这样一想,一股气开始在丹田打转。
“我说呢!那么丑的猫,原来是你的!”
少年果然不高兴,但仍没抬头:“你懂什么?这叫乌云盖雪!”说完,兜帽动了动,示威似的掀起黑猫的爪子,晃着。
不知为什么,逗出他的话络绎就很高兴。
“原来爪子是白的就叫乌云盖雪啊!”他刻意拖长了音调,原地吧嗒吧嗒的转圈子:“我只知道西疆有名驹,名乌云踏雪!哪那么矫情,养只猫还乌云盖雪了?是爷们,都玩马,猫崽子……那是娘们玩的!”
哎呀,这次好像说重了。
少年不动了,似乎在瞪他。
“哈哈~要打架吗?过来啊!”络绎向他勾勾手指,得意的笑:“我爷爷不让我乱动,要打架你就过来。”
“你爷爷?”少年不上当,仍在原地立着:“你爷爷姓什么?”
“说出来吓死你!”
少年低下头,好像在忍着什么,再开口就刻意压低了喉咙,端起腔调:“据我所知,今天来访的……只有护国公洛奉宇和他的独孙。”
哎?络绎有点含糊,他只知道别人叫爷爷做洛老将军,至于名字……他也不确定,但还是很嚣张的嚷嚷:“喂!你怎么不生气?快来跟我练练!新学了六合拳,正好在这**!”他卷起袖子,活动手脚。
少年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络绎被他笑毛了。
“哈哈……哈……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络绎?”
“什……么意思?”络绎看着他,讷讷的接口。“啊,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叫络绎?!”
少年慢慢走过来,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被无限放大:“洛老将军三代单传的宝贝孙儿,今天开始作太子侍读,我怎么会不知道?听父皇提你时就觉得逗趣,络绎,络绎……不知络绎不绝的……是什么?是机会,还是利禄,或是……娇妻美妾?”少年轻笑着,眼梢飞上两团淡淡的血色:“你瞧,你这个名字……还真贪心呐!”
络绎呆呆看着少年绯红的眼角,隐约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一种蝴蝶,白的翅,粉的尖儿,在初春的风里,落在一朵又一朵盛放的山茶花上。
少年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薄薄的唇抿成月牙的弧度。
莫名呆了一刻,络绎才回过味来,自己被这小子取笑了!
“嘿!你小子找揍是不是……”络绎又羞又怒,作势扬起拳头,其实他才不会真的打下去,不过吓他一下罢了,可是脑后传来的爆喝却在坐实他要打他这件事。
“住手!!”
爷爷如天神降世一般,照他膝盖窝就是一脚。“咕咚”一声,他很没种的跪下了。
爷爷在他身旁跪下,向着那小子大声道:“末将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饱满,情绪激昂。
…………
灯下,太子在练字。
络绎蔫蔫的站在一边,像没能过冬的芹菜,从里到外都软趴趴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来给太子做侍读的,但白天的事还是严重的打击了他的自尊心。
被爷爷一脚踹跪下之后,任老头子怎么喝骂,他也喊不出“太子殿下千千岁”这句话。
他知道,即使他喊了,也不可能像身先士卒的爷爷那样情绪饱满。因此他就梗着脖子垂着眼,看深红色的衣摆擦着纯白的雪,慢慢晃悠过来。
爷爷怒了,一巴掌劈在他脸上:“小兔崽子!在家跟你说什么来着!?”
血顺着嘴角流下,融进雪里,好像早凋的红梅。
右脸在腊月的风里,麻麻的疼。
他还是不吭声。
前一天夜里,爷爷很动感情的摸着他的头,说:“好孩子!给当今太子当侍读……以后年岁长了,就和你父亲你爷爷一样,去打仗!等你当上将军……太子也该登基了,以后君臣肝胆相照,忠义千古!”
络绎笑着问爷爷:“侍读是做什么的?”
“就是陪太子读书,写字。”
“就这么简单?”他还以为是个大官呢,没劲!
爷爷认真的看了他好一会,说:“不简单,一点也不简单,兴许你会是太子最好的伙伴,那时太子成了皇帝……他若是贪恋美色,或是懈怠了朝纲,只有你能直言劝谏,所以……一点也不简单!”
爷爷是忠臣,十足十的忠臣。
他络绎才多大?十四岁!听说太子也只比他大一岁,现在就提到美色,朝纲……言之过早吧?
可是现在……络绎脑子里乱哄哄的,他很委屈。所谓忠臣就是在主子面前,连亲孙子都不要了吗?
最后还是太子给他解了围。
少年的手从暗红的雪氅里伸出来,捏着一方手帕。
“络绎,”另一只手掀开兜帽,在他面前轻轻蹲下,“其实我早盼着能有个伴儿,刚才见你实在有趣,所以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见他抬头,少年抿着嘴笑了。
“你别恼我。”
那是络绎记忆里,最灿烂的一个笑容,是暖风吹皱了春水,是细雪消融的三月。
看着递到眼前的帕子,他心里默默诵着:“太子千岁……千千岁。”
就这么……变节了。
络绎甚至怀疑自己的血统,到底是不是正儿八经的三代忠将的后代?像他这样的人,放到战场上能靠得住么?万一被俘,敌人若也对他这么一笑,递上一张帕子,他是不是就全招了?
…………
“好了!”太子呼出一口长气,放下笔,抬头问他:“怎么样?”
“啊?什……什么怎么样?”络绎晃过神来,不明所以。
“我问你,字……怎么样?”太子敲敲墨迹未干的宣纸,充满期翼的望着他。
络绎脸红了。
“我……我不懂。”
一个笑容酝酿在太子嘴角,“你不懂?!你是不懂得分辨,还是……不识字?”
络绎低着头,咬住下唇,瞥着那片汁水淋漓的墨迹,不甘心的说:“识字……只是,识得不多。”
“哈,不识字还当侍读?难不成……我读的时候,你侍候?”
“难道不是这样的么?”络绎第一次感到惭愧,他非常后悔,后悔不该把那一十五位先生气跑。
“络绎,侍读,是一起读书的伴儿,若真教你伺候我读书,岂不成了寻常书童?”
络绎低着头没吱声。
太子瞧出他的窘态,忽然弹了他的脑门一下,“瞧我,差点忘了!你家三代将才,读得自然是兵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哪有什么用处!是我糊涂了!”
又是一个明亮的笑。
太子没有笑话他,甚至没再提读书的茬,但是络绎自己挂不住,从那天起,但凡太子闷在书房里时,他就偷偷捧出借来的轶事集看,这么强弩着也识了不少典故。
几日后,连日的雪住了,太子心情大好,在纸上写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字,墨迹直透纸背。
同以往端正的小楷不同,这字苍莽有力。
“络绎,知道这字念什么?”太子含着一抹得色问。
他皱皱眉,犹豫着道:“霁……?”
“你识得?!”太子眼中一亮,很高兴似的,又问:“那你可知道这字……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