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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当下挣脱开嘴,张口骂道,“净霖!你竟敢对我阿姐说‘滚’?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躲藏在山野间的病秧子罢了,谁还怕你不成!一条海蛇也能搅得你下不来床,现在又装什么高人好汉!你也不过……”

浮梨霎时回身,断喝道:“住口!”

檐廊下的铜铃陡然作响,山间万松涛声起伏。一股强风自茂林间涌出,刮得阿乙翻滚下廊,吹向山中。

他还被捆着,挣脱不了,只能在空中倔强着喊道,“你等着!”

浮梨还想说什么,内室的里门倏地夹合,连她的声音也拒之在外。浮梨终未能说出来,只默立了半宿,方才离去。

净霖待她一走,便闷声咳出血来。石头小人在他掌心塞了手帕,他掩唇擦掉血迹,说,“还不醒吗。”

锦鲤便试探地睁开一只眼,装作惊醒状揉了揉。一团软面似的坐起身,还扒着净霖的颈。锦鲤露出小白牙,冲净霖可爱的笑。

净霖眉稍微挑,极具压迫感地盯着锦鲤,冷声说,“吃人要快,下口要狠。你磨磨蹭蹭,犹豫什么?”

他的唇方才沾过血,染了一点红。

锦鲤无辜地缩手,很是害怕的模样。净霖却稍抬头,几乎要抵在锦鲤额头。他眼神毫无生机,像在陈诉别人的生死。

“你错过了机会,便要等一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他冰冷的不是皮囊,而是魂魄。他迫近锦鲤,如同睡醒的巨兽隆起了身躯,这样无法抵抗的威慑力远比锋利的齿牙更加让人惧怕。

锦鲤敏锐地发觉净霖不同平常,想要瑟缩向后。可是净霖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放置在巨兽的阴影下。锦鲤愈发难以忍耐,这不是种疼痛,而是种被居高临下俯瞰的压力。这压力簇拥在他薄弱的线上,让他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净……净霖……”锦鲤痛苦地唤出净霖的名字,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重物碾压,连呼吸都变得断续。

净霖看了一会儿,松开了手。锦鲤一个后仰,在被子上滚了几滚,如获大赦。内室陷入寂静,锦鲤心里咬牙,面上仍露出可怜的样子。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他压着手背,细小地啜泣着。

净霖偏头望着夜雪,兴趣寡淡。他坐了许久,转回头看向锦鲤。

“过来。”

锦鲤内心警觉,却像小动物一般爬了回去。他面上越是乖巧,心中就越是冷静。他藏在这幅稚儿的躯壳下,渴望化解净霖的提防。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净霖似乎洞察一切,并且毫不在意。

锦鲤爬到了净霖身侧,净霖抬手欲抚摸他的脑袋,又中途放弃了,转手从石头小人那里扯过干净的帕子,给锦鲤擦干净鼻涕眼泪,便又躺下,不再说话。

次日宿雪初晴,砧声破晨。净霖招了衣裳给锦鲤,锦鲤将头抵在袖口,如何也穿不进去。石头小人揪正衣裳,为他穿好衣,还裹上了一件小绒披风。鞋面上绣着一对鲤鱼,锦鲤穿鞋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随后净霖起身下阶,他今日仍旧常服打扮,单薄得很。他站在阶下稍作回首,眉目冷寂。

石头小人牵着锦鲤,带着他下了阶,随着净霖往山下走。山间晨雾围绕,山阶湿滑,石头小人摔了好几跤。锦鲤原先还绷着脸,后来跟着石头小人奔跑嬉闹,滚了一头的雪。净霖一直没有回头,半敛着眸似在梦中。

到了山脚,锦鲤跑了几步,不见石头小人。他转头一看,石头小人坐在净霖肩头,冲他摇了摇手臂。

锦鲤还没明白过来,就听净霖说。

“你走罢。”

第四章

锦鲤呆若木鸡,歪头疑心自个儿听岔了。可是净霖衣袂一晃,已经拾阶而上。山雾在此刻分外碍眼,阻着他的视野,让净霖的背影几欲消失不见。

锦鲤回过神来,拔腿就追。他扑抱住净霖的小腿,喊道,“净霖!”

净霖身形不动,侧目看他。

锦鲤仰起头,被冻得浑身绷紧,他急切地说:“净霖,不要丢掉我!”

“你本就不是我的。”净霖拂袖,抬步上阶。

“净霖!”锦鲤攥紧他的衣角,呜咽起来,“净霖……山里的野兽要捉我去吃,我不要同你分开。”

净霖不言不语。

锦鲤不肯松手,仰头时泪如泉涌。他眼里皆是净霖的倒影,好似已将净霖全部放在了心里,满心依赖着。净霖盯着他,眸中仍然无情。

“我要与你在一起!”锦鲤凝噎着大声说,“我一睁眼便见得是你,我不要去别处。”

“你知道我是谁。”净霖说,“你怎敢这样说。”

“你是净霖!”锦鲤被拖跪在地,他死死拽住净霖的衣角,仿佛这一截儿布即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说不出太多的词,只能颓唐地重复着,“你是净霖……净霖……”他抽噎着,“不要丢掉我。”

锦鲤这一次哭得情真意切,因他混沌初开,世界于他而言如同隔雾看花。他既不懂人情,也不通常理。他仅有念头便是“吃”,可即便他想要吃掉净霖,也从未想过离开净霖。吃掉净霖不也是另一种相伴吗?他是这般的想的,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早已不记得为鱼时的许多事情,他只记得净霖,他一直同净霖在一起。他是如此清楚的明白,此刻要他离开净霖,他在这茫茫大雪中惟有死路一条。

他不能松手,起码在吃掉净霖之前,他不能松手。这是他一直以来虎视眈眈的猎物,是他朝思夜想的食粮。他紧咬的牙关透露出他绝不会拱手相让,于是他在净霖抽袖的瞬间,猛然将自己磕在阶上。额头重重地碰在沿角,滚身滑跌在地上,随即便感觉到殷红热血顺着眉流淌下来,刺得他左眼酸痛。

锦鲤伏在地上,哑声哭泣。他困难地捂住左眼,这样仰视净霖,仿佛将一切都抛掷出去,只是想要净霖抱一抱。稚儿冻红的手指掩不住血,他颤抖着,胆怯地唤着,“净霖……”

净霖冷若冰霜。

锦鲤孤立无援,便趄身而爬,顾不得血,手扒在雪中,红得令人心颤。他抽噎到气息混乱,只看得见净霖的背影越来越远。他一声声喊得肝肠寸断,稚嫩的嗓音被扯得嘶哑。

“你不能……净霖!”锦鲤无力地浑身发抖,“求求你……不要……不要丢掉我。”

他像是扒不稳台阶,又磕摔回去。他躺在雪中,泪眼模糊,紧咬的齿缝里泻出不甘心的呜声。磕伤的血糊在指间,他握着冰雪,翻身站起身来。他站在原地,不断地擦抹着双眼,血和泪涂满双手。他似乎已经没了办法,只是站在这里,望着净霖的背影像个寻常小孩儿一样大声哭。

阶侧的雪松被哭声震塌了枝头雪,粉屑掺着浓雾让净霖的身影彻底消失。山间只余哭声盘旋,精怪走兽皆数探头。锦鲤哭累了,净霖也不见了。

一头野猪拱出雪丛,嗅着气味走向锦鲤。野猪身躯庞大,像座小山般移动着,显然是已修得一些灵气。它围着锦鲤转了一圈,瓮声瓮气道,“你要跟着他?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锦鲤已经不哭了,他红肿着眼说,“不干你事。”

野猪哼哧哼哧地用鼻子推倒锦鲤,“此山归我管。你非要缠着他做什么,他最冷情不过了,神仙一贯都是这个模样。你不要再同他在一起,你便留在此山与妖怪一起不好吗?你本也只是条鱼。”

“不干你事。”锦鲤跑了几步,费力地踩上阶。他想了想,又将早晨裹好的斗篷丢掉,连同外袄一并扯得乱七八糟。他在寒风中不住地打着哆嗦,倒吸着气寻着净霖的脚步走。

“他脱衣服做什么。”一只苍鹰探下头来,狐疑地问底下的野猪,“他不怕冷吗?”

“变作了人,就会变得古怪。”野猪衔着斗篷拖看,“真是太古怪了。”

四下精怪走兽们一齐附和,锦鲤已经爬进了山间。他无法走快,天上开始下细雪,他腿脚迟钝地蹚在雪中,觉得脚趾已成了石头。周遭雪松挂冰,细溪叮咚轻快,随着雪下大,雾气越发浓郁。

锦鲤走也走不到头,他心道净霖怎会这样狠心,好似一个没有心肺的人。又想真的一走了之,叫净霖后悔莫及。可是他不论怎么想,都没有调头。他逐渐不敢再张口喘息,因为烈风寒彻,仿佛连口舌都会冻掉。面部不能再自如地调动表情,被风与寒凝结成了低落的表情,像是雕刻上去的面罩。四肢僵直变硬,他连手指都弯曲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突然被轻轻渡了口气。锦鲤迟缓地转动眼眸,看见一张漂浮在雪风间的面孔。对方银发拖散风中,尾端也变作了雪。

“你欲追往何处?”对方循循善诱地说,“你这般是走不进枕蝉园的,净霖将园子隐在天地微妙之处。”他贴耳缓声,“你永远永远也找不到。”

“关你屁事。”锦鲤察觉邪气,他睫毛与头发皆覆了霜雪,露出不好惹的凶悍。

雪魅在风雪中传出嘲讽的轻笑,他的手脚都虚成透明,因为修为低微而无力维持人貌。他自在地躺在风中,跟在锦鲤左右。

“你被净霖丢弃在了山脚,你知不知晓,他曾经丢过许多鱼呢。”雪魅小声说,“你知不知晓,他到底是谁?我都知道,我告诉你。”

岂料锦鲤不理会后面那句,只是倏地抬头,“他以前有许多的鱼吗?不对,你骗我,他分明只有我的!”

雪魅嬉笑着翻滚一圈,“你信也不信?你当真这样想?你看他形容冷淡,病入膏肓,又久缠病榻,那个园子里除了他自己,再无其他。他不觉岑寂吗?他必也怕孤独的。”

“……我不信你。”锦鲤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用力摇着头,“净霖只有我。”

“他若只有你,他为何要丢掉你?”雪魅哀伤地说,“他将你丢了去,头也不回。他怎可这般绝情,他没有心吗?过去你们日日相伴,即便你是条鱼,他也同你没有半分留念吗?可他愈是这样的薄情寡义……”雪魅语调一转,妖异地笑起来,“你就愈是想要吞掉他,撕裂他,将他鲸吞蚕食,统统塞入腹中。你这小妖怪,贪婪又狡猾。”

锦鲤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与你无关!”

雪魅游荡到锦鲤另一边,“你怕什么?你必不敢叫净霖知道,因为你怕他觉得你是寻常妖物,贪得无厌才是本性。”他咯咯地笑,细声道,“你不该怕的,你不知道,他比这天底下任何妖物都要更加狠辣无情。在许久之前,他杀了自己的君父,他还杀了许多人,他让九天境里血流成河。你见过火烧云霞的通红天地吗?净霖杀人时,九天境便是那般场景。他还杀过千千万万的妖怪,他的剑既含着妖怪的骨头,也淌着神仙的鲜血。他是被唾弃、被憎恶、被畏惧的嗜杀君神……”

可是锦鲤擦了冻僵的脸颊,并不惊奇,也不害怕。他只是不耐道,“你吵得我难辨方向,不要在这里,你去别处。”

雪魅围着锦鲤飘了一圈,“你不怕他吗?”又立即了然道,“你定也是被他的那副皮囊给欺骗了,他的这张皮,可比世上任何伪装都要致命。”

“你也觉得他好看。”锦鲤说道。

雪魅幽怨地说:“……我还想刮下他的皮,顶到自己脸上来。”他说着借风抚面,“我若有了他的皮,三界之中,哪里还是我不能去的呢。”他又骤然变得阴毒,“可恨他囚|我于此,叫我数百年不得离开!他怕我同人说他还活着,他怕……他也没什么了不起!小妖怪,你如当真想要吃掉他,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果然见锦鲤眼中一亮,又谨慎地压了下去,只佯装不屑。

雪魅说:“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已将净霖的前尘透露与你,你既听了,便已与我结了牵绊。你要想活命,须得按我说得办。”

锦鲤面容失色,说:“你好奸诈!”

雪魅说:“你若听话,便没有苦头,还能平白得了净霖的灵气,你不想吗?只要吃了他,他便再也没办法丢掉你。”

锦鲤迟疑片刻,说:“当真吗?我不想同你有牵绊。”

“除非我死,否则谁也解不开。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虽杀不了你,却能叫你在雪中冻得半死,永远也走不出去。”雪魅冷眼端详着锦鲤,见他隐约有些怕了,才笑起来,“你乖一些,我指路于你。”

枕蝉园隐埋雪雾茂林之后,锦鲤远远瞧见熟悉的庭园,额上的伤口都冻得止住了疼。

雪魅伏在他背上,悄声说:“我给你的草,你须藏好。就算是神仙,吞了下去,也会剧痛难忍,无法动弹。你不知净霖可怖,他即便无法动弹,也不能叫人放心。待他吞下去,我自会教你怎么做。”

锦鲤目视前方,呼出口气,突地问道,“妖怪也是吗?”

雪魅眼珠子一转,雪风便勒紧了锦鲤的脖颈。他说,“你休要打别的主意,这草于我毫无用途。倘若是能害我的,我岂会交给你?”

锦鲤脖颈冻得泛红,他冷哼一声,小跑几步,上了最后的台阶。

檐下坐着的石头小人正晃腿摇铜铃,目光一顿,见着锦鲤狼狈地站在门口。它炸毛似的跳起来,跑过去绕了几圈,像是看什么稀罕之物。

锦鲤踢得它一个踉跄,只恨道,“不认得我了吗?和你主人一般的石头心!”

石头小人顺势翻了个滚,坐在雪间捏了个团砸锦鲤。锦鲤不闪也不躲,眼睛红肿,无比凄凉。

锦鲤对雪魅说:“你也要同我进屋去吗?净霖此刻必在睡觉。”

雪魅本来打量石头小人,像是想不通什么。闻言随口催促道,“良机难得!快带我进去!”

石头小人颠着雪球,看着锦鲤从它面前过,既不阻拦,也不起身。雪魅一靠近庭园便觉得这石头小人不同寻常,当下见它又不似守门,突然茅塞顿开,惊声道,“它是——”

锦鲤磕在门槛,一个栽葱。内室木板似乎贴了层灵界,雪魅一挨着木板,便发出“刺”地烫化的声音。他厉声道,“蠢物!快背我起来!”

谁知锦鲤又被小案拌倒,扑倒他半实的身上。他察觉不对,就见锦鲤挣扎抬手,将他压摁在地上。滚烫的地面让雪魅欲要尖叫,口中却被用力塞灌进一团草叶。

雪魅呕不出,生生被塞了下去。他被捂住了嘴,烫得即将融化。腹中剧痛难忍,翻滚前听得锦鲤贴耳说了一句。

“多谢。”

锦鲤惊慌后退,连滚带爬地攀上榻,扑进净霖怀中,失声哽咽,浑身颤栗,“净霖,净霖,我好怕!”

雪魅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搅,他撞在门槛,几近化掉了。他面容狰狞,凄声喊道,“你——”

你这狡诈妖物!

净霖方才醒来,拧眉见得锦鲤正在颤身依偎。

他衣物没了,只穿着内袄小袍,显是一路追得不容易。额间磕破的地方也冻得凝结,面上的血迹还没擦净。一双澄澈无辜的眼里仍然倒映着净霖,只是见净霖醒来,又怕又委屈地缩了缩手。

“净霖……”他泪眼婆娑,“净霖。”

石头小人“啪”地捏碎了雪球,竟看呆了。

第五章

雪魅的凄厉喊叫让净霖难以定神,他抬手一挥,雪魅便倒飞了出去。雪魅跌进雪中,反倒缓止了些许疼痛,他怕净霖怕得厉害,不敢多留,忍痛化成细雪仓促而逃。

锦鲤仍在掩面啼哭,净霖只觉得头痛欲裂,竟连抬手拎开他也做不到,只能半阖了目,说。

“你怎这般的重。”

锦鲤抬头,见净霖面色发白,眉间积倦,竟比昨夜更显病态。他不知净霖到底在何处受了何等的伤,也不知什么缘故导致净霖突然这般虚弱,只是有些心疼,便抬手抱了净霖的颊面。

“净霖。”锦鲤啜泣着呢喃,“你不要死。”

他如今不过一个小童模样,捧着净霖的脸越渐难过,竟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可他又生得一团可爱,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也叫人觉得伤心。

“我本就是死人。”净霖眼皮沉重,回答道。

“你怎会是死人呢!”锦鲤一头撞在净霖下巴上,眼泪几乎要淹没了净霖。

净霖觉得领口被浸湿了,那眼泪滑过他的脖颈,渗进了枕间。他忽地觉察到一点“鲜活”,仿佛死寂许久的世界被这小小的眼泪烫到掀起波澜。他太多年没有与人这样靠近,也太多年没有与人轻松地说说话。

“你的眼泪怎会这样多。”净霖语声渐低,“……离开此处去往更广袤的天地,即如雏鸟离笼,你便能明白留在这里不过是形同走尸。你本不知世界,一点生机便成此悟,得以化形是谓天机。你的缘不在这里。”

“我同你在一起不好吗?”锦鲤问道。

净霖强撑倦意,看他天真,便微带轻嘲重复了晨时的那句,“你知道我是谁,你怎敢这样说。”

“那我又是谁?”锦鲤已抬起脸,“我连名字也不曾有。”

净霖似如睡着,过了半晌,才道,“叫苍霁罢。”

锦鲤还想再同他讲话,却见他呼吸微沉,真的睡了过去。他一睡着,便怎样也唤不醒,如不是胸口起伏尚在,几乎让人觉得他真的死了。

石头小人突然伸展手臂和腰身,精神百倍地蹦了蹦,进了内室,爬上榻看锦鲤。锦鲤早换了神情,将石头小人拖下榻,推到一边。

“你方才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通通不算数。我既不认得那个妖怪,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你不许同净霖乱讲。”他捉着石头小人,不许它跑,恶狠狠地说,“你若敢同净霖乱讲,我就把你丢进池塘里去。”

石头小人飞快地点头,被他摁在小案边,脚尖都要够不着地面了。

锦鲤满意地松开手,说:“从此之后便不能再‘鱼’、‘鱼’的喊我,我叫苍霁。”

石头小人本就没有嘴巴,当下顺着他,一个劲地点头。苍霁被顺得很舒坦,揪了袖口,说,“我要洗手洗脸。”

石头小人便替他倒了水,苍霁用帕子擦净污垢,额间的伤口凉凉的倒也不痛。他对盆照了一会儿,问石头小人,“他真的没有回头吗?我摔得那样重,是我摔得不够痛吗?”

石头小人却踢他一脚,他嘶声蹦跳。

“你也没有回头,你和净霖一模一样!”

石头小人觉得他吃痛跳脚的模样很好玩,便绕到另一头,又踢他一脚。苍霁抱住它的脚,一使劲将它扳倒在地上。他骑跨上去,揪着石头小人头顶的草叶,“你怎敢踢我?如今我变作了人,力气比你大了许多,我便是你大哥了。”

石头小人抬头就撞了他一个晕头转向,苍霁泄愤地揉乱它的草环。两只滚在地上打斗,碰翻了案几。苍霁仰倒着身,气喘吁吁。

“我饿了。净霖眼下是吃不掉的,我须找点别的才行。”苍霁踢了踢石头小人,爬起身,“与我一同去山里。”

只说另一边,阿乙变不回人形,只能缩成五彩鸟在山中觅食。他锦衣玉食惯了,不兴吃虫子,便堂而皇之地挤占松树间的巢窝,连别人过冬的屯粮也要霸道的占为己有,引得山间飞禽鸣声驱赶。

阿乙看不上别的鸟,觉得它们毛色黯淡又蠢笨异常。他睡足了还要踹一脚别人巢穴里嗷嗷待哺的小雏,大摇大摆地飞离枝头,去觅水喝。

苍霁重新裹了绒衣,跟着石头小人只捡了些菇。他们穿过茂林,灌着雪去寻小兽,因为苍霁要吃肉。

苍霁扒开杂丛,探头张望,老远见得一只流光溢彩的鸟正撅着尾巴在溪边饮水,苍霁觉得这鸟格外眼熟。

“那是不是阿乙?”苍霁摁下石头小人,石头小人被摁得埋进雪中,拼命挣扎。苍霁示意它嘘声,又盯了片刻,见那鸟时不时梳理羽翼,目空一切。

“必然是他了。”苍霁露出牙来,对石头小人说,“你且等着,我按住了他,喊你一声你再出去。”

音落便将自己的绒衣脱了,叠好放在一旁,爬了过去。

阿乙临水留恋地欣赏着自己,觉得这样的颜色华美独特,连凤凰也比不上。他越看越沉迷,浑然不觉后边爬来了谁。阿乙情难自控,便垂首离水面更近些,看得更清楚。

这样的羽毛……

心中还没有夸完,屁股上便被一人踢了个准。阿乙不防,顿时栽进了水中。溪水不深却寒冷非常,又打湿了他的羽翼,惹得他在溪中扑腾乱蹦。

“不开眼的东西!竟敢……”

水花翻溅,阿乙被拽住了脚,苍霁力气比只鸟大许多,将阿乙连拖带拽地移上雪地。阿乙拍翅欲逃,背上便苍霁一屁股压稳。

“你做什么?你这蠢物!你做什么!”阿乙怒声道。

苍霁坐实了,叫石头小人出来,将阿乙的鸟头塞进雪堆里去。石头小人欣然接受,末了还骑在了阿乙的长颈上。阿乙这下是彻底挣脱不得,只能骂道,“你敢?!我杀了你!”

苍霁面对着阿乙尾巴,数了数他的尾巴毛,拽了一根,重重哼一声,“你说什么?你再大声一点。”

“你敢拔我的毛!我就杀了你!”阿乙厉声呵斥。

“好说。”苍霁心下一动,说,“想让我不要拔也可以,你须告诉我,你姐姐与净霖有什么前尘?”

“呸!你也配打听我阿姐!”阿乙说,“想也别想!”

苍霁一把揪掉了他的长毛,拿在手中摇晃,觉得明亮得灼眼。阿乙痛得喊出声,不想他真的敢拔。

“你等着!”阿乙发狠道,“我定要剐光你的鳞片,将你……”

苍霁便再揪一根,“你说是不说?”

阿乙惊怒中竟气极哽咽,他犹自强撑着,“我偏不告诉你!你杀了我!我阿姐必不会放过……”

“你好生奇怪。你早已化形聚灵,却还整日喊着阿姐,哭得这样稀里哗啦,不像是雄鸟。”苍霁困惑地扒着阿乙的尾毛,“你莫不是只雌的?”

阿乙气得红眼。

苍霁想了想,说,“我对你阿姐不好奇,你只须与我说说净霖。”

“我不知道!”阿乙一口回绝。

“你方才在水中觉得如何?”苍霁也狠下声,“你若不说,我便拔了你的毛,让你在里边泡上几日,看你如何见你阿姐。没了这身毛,你便是秃鸡一只,你猜你阿姐还认不认得?”

他讲得凶,却是真有此意。他懂什么人情来往,他现下只明白想干什么便去干,你就是与他讲天王老子不许,他也会回一句天王老子是谁,是他苍霁什么人,算什么东西?他偏要这么干,谁也管不了!

阿乙被拖向水边,他陷在雪中,惶恐咬牙道,“讲就讲!你住手!只怕我敢说,你却不敢再听!”

“废话少说。”苍霁踢他一脚,不耐道。

“你先答应我,我若说了,你便松手滚蛋!”阿乙挣扎着翅。

“我答应你便是了。”苍霁背对着他,坐回他背上,撑着脸颊,道,“我向来说话算话的。”

阿乙稍作平复,才说:“我阿姐待他不同寻常,又敬又怕,也不与我说,只叫我也喊他‘九哥’。可我一猜便知其中必有缘故,专程去过中部呈放神说谱的地方查了一番。这天地间敢叫做净霖的,只有一个人,你以为他是谁?他便是五百年前弑君的临松君了!”

他说完刻意顿了片刻,略显得意,只想听苍霁说个“怕”字。因为“净霖”这个名字不熟悉便罢了,可“临松君”却是人尽皆知。五百年前那一场动荡搅得三界数年不稳,云间三千甲几近覆灭,九天杀戈的黎嵘因此沉陷睡眠,若非承天君请出梵坛真佛,只怕也拿不下临松君。

可惜苍霁对天下地上如雷贯耳的人物皆不相识,半点不觉怕。只是再踹他一脚,催促他继续。

阿乙又怒道:“我已说了!你怎还踹!”

“这便完了吗?”苍霁皱皱眉,“你就只知道这些?”

“这便已足以让中渡一众掌职之神掉脑袋。你真是蠢!净霖杀了君父,九天诸神谁能容他?他分明死了,却还活着。哼,可这瞒不过我,我猜他当日已踏入了大成之境。你知道大成之境是什么?净霖先前位列君神,可这天底下能够称一声‘君’的,总也不过六位,他杀了拟立九天境的九天君,九天君既是他父亲,也是他君上!从此六君变四君,可而今能算得大成之境的,只有杀戈君黎嵘。净霖若是也成了,他没死便不稀奇。”

“为什么?”苍霁问。

“因为修为大成,便是不死不灭,与天同寿。”阿乙说着沉下声,“……可我觉得他是假的,因他半分也不厉害!外边夸得天花乱坠,可你瞧他,他灵海空虚,分明是将至大限的模样,撑了许多年也只是病秧子罢了。他又懦弱胆小,这么多年连山也不敢下!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若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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